#FWIV#2組間章1-1
间章
艾伦•柯克双眼余光第一次从监控屏上掠过的时候，他没有留心屋前的那个身影，这片街区居住着绝大多数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时不时就有街头巷尾的邻里开派对通宵达旦地玩天亮。像他这间终日闭门谢客的房子突兀地矗立在这条街道上才是真正的怪诞。
让他开始在意起来的，是当他听着电影进行中男主角与人工智能孤独又快乐的对话写完这段代码抬头的时候，监控里头的那个人还没有离去。模模糊糊，又黯淡昏黄的画面里，他看见对方正蹲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拱起的背影又凄凉又落寞。
艾伦按下了“暂停”，从监控里观察了好一会儿，那个人并没有一直坐着，他突然跳起来，踢着台阶底下的雪尘，百无聊赖。他拉耸着脑袋，晃过来晃过去。像只被遗弃的大狗，绕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蠢得要命，莫名地逗乐。他觉得这个傻蛋差不多是在他家门口待了半个多小时了，好像N城郊区的冬天对他来说从来都不算什么，肆无忌惮的样子实在让看着有点气人。
没再忍耐下去，艾伦“蹬蹬蹬”地跑下了楼，气势汹汹地拉开的屋门，对方仿佛被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讨好似地巴望着他，双眼却明晃晃的全是飞扬的神采与笑意。艾伦习惯性地扶了下眼眶，对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台阶，熊似地把他整个人都用力地搂在怀里，那身衣服浸满了夜色，凉得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然而，他到底没有狠下心肠来推开他，让他屁股亲吻大地地摔个大跟头。
“伙计，好久不见！”如同平日里那个讨人喜欢的快乐的大男孩那样，对方的声音总是充满着活泼的生气，就像他从不来自西伯利亚大冰原，而是为他满载了盛夏的夏威夷沙滩上欢愉的阳光。
艾伦拍上了那个厚实的肩膀，比起往日的印象，眼前这个人还是消瘦了不少。他不满地在心里头泄出了疑惑——究竟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这个家伙——脸上表现出来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总是他们两个当中稍显冷淡的那个，大概是源自于对方热情满溢，连带着他看起来都有点累人。
“下次回来之前你可以提前说一声，我们的冰箱差不多是空的。”
“没关系，我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要飞去圣彼得堡了。”大抵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如火热切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对方不着痕迹地松开怀抱，无辜地摊开手，眨巴着眼睛对艾伦说道，“我就是突然想你了，艾伦，所以特地绕了路来看看你。”
漫不经心的口吻，轻松得仿佛他并不是从俄罗斯某个连网络都稀缺的山沟里特地绕了大半个地球飞回来似的。艾伦严厉地盯着他，紧绷的神色里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说的这番话我他妈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向他坦白，就如同过去无数次他惹下了数不清的麻烦事以后，都会装模作样直到被他一针见血地拆穿的时候那样。
“上去，说清楚怎么回事。”他冷酷地说着，语气就像过去无数次为他收拾麻烦之前，他都总要被他气得不行、为他头疼不已那样。可他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真正地将他丢下，就正如他从来没有哪一次能真正地瞒得过他。
艾伦故意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跟在他身后约莫还垂着头的泄气家伙，虽说方才有那么一秒他认真地想要感慨人的一生总是难免误交损友，可是这一刻，他还是意识到他并不真正地为巴斯蒂感到生气（他甚至都没有真正地对他发过脾气）。即便他刚和他搬出来就把室友丢下，一声不响地走了两年半还一次租金都没交过一次家务都没负责过。但是，当巴斯蒂真正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由衷地为这件事高兴。
他知道，他大概是对方唯一一个愿意为了见上一面而跨了个半球的朋友。巴斯蒂对他的意义也是同样的，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孤独的晚上里见到自己的挚友这件事情更令人开怀了。
巴斯蒂的房间几乎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艾伦擅长发现隐含在代码后头的漏洞，对于重重加密保护的密匣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与乐趣，但他并不是允许自己未经同意就窥探室友隐私的人。和巴斯蒂总是在他房间来去自如就仿佛把他的领域当作自己的地盘不同，尽管他们那么多年来的交情使得彼此已经足够亲密，然而艾伦也只会在房间不得不需要打扫的时候才会踏足属于巴斯蒂的秘密空间。不过他也有好一阵子没得空出来打理友人住的那间屋子了，除了被布幔覆盖着的床铺与椅子，上头的东西全都落了层薄薄的尘灰。
“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将就一晚。”眼看着对方推门后又像是有点尴尬地退了出来，艾伦只好将巴斯蒂领到自己的房间里头去。书桌上摆满的显示器有好几个铺排着一堆晦涩难懂的数列代码，他的友人目光飞快地掠过去，最后落在旁边正定格在色彩和暖温馨画面却孤寂落寞的电影上①。
巴斯蒂大大咧咧地在他床边上坐下，垫子松软地陷了进去，他指着他的电影说道，“噢，上帝，这是你第几次看这部电影啦？没了我你可就只能幻想着一台电脑来做你女朋友了吗，伙计？天哪，哪怕那个声音再性感，你也不能指望着坐在这儿就能凭空想象出个姑娘来。艾伦，告诉我，你有多久没约会了？”
“一直？”艾伦不大肯定地靠坐在椅子上，手里端起他泡了一整个世纪伯爵红茶的马克杯，捂在掌心里。他不确定有几次算不算得上是约会，开头很好，过程也挺顺利，末了他们还互相为对方留下一句“保持联系”，最终“联系”却仍是消失在他忙碌的生活里头。并不是说那些女孩子不够好，可是艾伦始终提不起多少兴致，谈恋爱不像是编写代码，一行一个指令，它们能构成相当复杂的东西，然而拆解出来都是简单明了的0与1。那些不确定性，爱情里头摸不着看不清的玩意儿，与其在上头浪费时间，他还不如去挑战图灵测试。如果这辈子他终究得要有一场爱情，他希望对象会是他的电脑。
毫无疑问如果他这么说出来，巴斯蒂仅剩的反应大概就是只能用着无可救药般的眼神无声地指责他了，好像他这么多年来出谋划策贡献的约会指南都白白为他这个电脑白痴给浪费了。所以艾伦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我可是真对你服气啦。”巴斯蒂耸耸肩，懒洋洋地眯着笑，认输似地看着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艾伦却觉得他有点儿高兴。也许是为了日后又可以继续他锲而不舍地“为艾伦•柯克找个人类女朋友”的大业操心感到由衷地兴致盎然。这仿佛已经成为巴斯蒂可以肆无忌惮地批判他的唯一方式了。
“那你呢？”
“深山野林里头，一天到晚都下着雪，不是冷得人不想外出，就是无聊得要命的古堡探索……那儿的人，每个都跟冰雕似的，不会笑也不会哭，我可不想为了搭讪而冻感冒。所以，还能怎么样？”巴斯蒂抱怨着摊开手，模样十分地无奈，好似就是他一身骚包的本事无用之地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
“我说的是你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艾伦盯紧巴斯蒂的双眼，不想像平时那样让他插科打诨地转开了话题。他必须得要知道这两年多以来，那些每周一次，或者隔周一次的贫瘠的通讯里头，他真正都经历过了些什么。
显然巴斯蒂的含糊其辞是不足以取信于他的。艾伦素来是个敏于观察的人，无论如何，一个再怎么严苛的封闭式训练营都好，都不至于将他那个曾经眼底里都是活泼明亮的生气的人折磨成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是亲眼目睹着——透过他们从不间断的视频里——巴斯蒂变得消瘦、憔悴，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星光。好像他正在死去，而他自己却还浑然不知一样。
事实上，他还有一句没有质问出来的话语——他并不想给巴斯蒂任何的压力——他想知道，他还会像两年前那样，一声不吭，一句话不交代，就这么离开吗？
“我……”巴斯蒂闪烁的目光，似是要躲开艾伦的视线，又似乎并不是，他垂下眼睑，紧张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要去摸口袋里的刀。“艾伦，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我保证，我会回来的，很快。”
不，你不能保证。你敢保证的话你不会故意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艾伦熟悉每一个属于巴斯蒂的表情与动作，他的友人像他曾经书写过的最简易的代码数列，无论别人怎么样看待那些复杂冗长的数据，在他看来都是简单易读的。他们认识了差不多将近半辈子了，他一生里大半的时间都是与巴斯蒂在一起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巴斯蒂亲近他那么亲近，除了他的父母之外。他也从未与一个人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观察他，认识他，了解他。
他看着巴斯蒂犹如一头闯入了文明社会的孤狼②，最终被这个社会所驯养，他把他的利爪都小心翼翼地藏入了毛茸茸的爪垫子里，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凶狠的脾气会连同他的爪牙一样暴露出来。这令艾伦头疼不已，可是他又觉得这样的巴斯蒂才是他所认识的巴斯蒂。
不像现在，他没了往日的倚仗，不再是自信满满到自负的骄傲模样。
艾伦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让我陪你一起去。”这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了。
“什么？”巴斯蒂仿佛没有听明白似地惊愕地抬起头来，他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艾伦，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眼神全是慌乱无措，“天哪！艾伦，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以为我讲得很清楚了。”艾伦把手中的马克杯放下，平静地道，“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告知你我的决定。”
“不行！”想也不想似的，巴斯蒂立刻站起来，厉声地拒绝了。他的神情坚决得仿佛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然而，口气却软了下来，他恳求道，“艾伦，你不明白，这些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我得一个人完成，我不能带着你，这……这……总之，就是不行。”
“因为这会很危险。”艾伦把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补完全了，他接口道，“你真的很好懂，巴斯蒂。”
“……”
“但是，不。”艾伦仰着头，尽管巴斯蒂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他，沉默中所散发出的压迫力就好像他此时就是只炸了毛的猛兽，以随时可以将他撕碎的气势吓唬着他。可是，就算全世界都会害怕那双眼睛里迸出的锋锐冰冷的目光，艾伦也不会感到恐惧。他翘着腿，重新把他的马克杯捧到了手里，茶是温的，快要凉下来，变得不好喝了。“你签的是明天早上的机票到圣彼得堡？眼下你只剩下两个选择了，改签这张机票，带上我，或者我用我的方法让你出不了美国。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你——你这是犯罪！”
“是啊，你也知道。所以请务必别让我去‘犯罪’啊。”艾伦低头抿了口红茶，幸亏尚有余温的茶入口仍是香滑的，他像只猫似的满足地眯上了眼。“鉴于我以往的记录一向很‘干净’。”
巴斯蒂恶狠狠地盯着他——一直盯着他——一直到他不得不把自己难得伪装起来的阴狠狡诈都全数卸下，十分泄气地重新跌坐在艾伦的床上，可怜兮兮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就像是被罪大恶极的大魔头狠狠地欺负了一轮的小弃犬似的。
艾伦知道，巴斯蒂总会妥协的。那么多年来，一如既往。
“没有咖啡，也没有伏特加了。”他微笑着把马克杯递了过去，“但我这次买的茶包不错，你可以尝尝。”
巴斯蒂态度恶劣地一把夺过了他的杯子，踩着重重地步子下楼去了，他那仿佛呼噜着要咆哮出怒气的声音隔着木质的建筑构造从楼梯间传过来，“真谢谢像你这样就算世界末日了我看你的伯爵红茶包也不会少于一个柜子的‘有备无患’！”
“你的赞美，我收下了。”
“你是个混账，艾伦，彻头彻尾的！”闷着一层地板，底下的叫喊像是连带阁楼都在震动似的，“赶紧移动你尊贵的屁股，收拾你的行李去吧，混球！”
间章一•完
标注：
①：电影指的是《Her》。推荐。
②：艾伦与巴斯蒂的初遇可以参见前置章0-1，最初巴斯蒂的画风绝对不是现在这么个模样。地址：https://isis0502.lofter.com/post/43946f_41366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