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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盾冬無差】Genesis(修訂版完整稿,上)

×說明:由於這個故事已經是經過三次重新修訂,每個版本之間改動比較大,我也找不到連載時的初稿了,所以這次完整貼一遍,直接貼最終修訂稿。
×名字由來:感謝 @一鍋老鴉湯 啟發了我這個文名。可以理解為“在開始之時”,也可以理解為“新生”,我更傾向於是生命的再塑,從過去的亡魂中重生。
×本文有且只有一個Bucky Barnes。
×電影宇宙,時間線為復仇者聯盟後,美國隊長2之前。
×梗概:冬兵帶著Bucky逃離“九頭蛇”,踏上一場關於尋找Steve的逃亡,但當Steve就是他們對門鄰居的時候,Bucky憑藉著本能選擇信任並且親近他,而冬兵卻不相信這是真實而非另一個謊言。



前些日子,Steve的对门搬来新的邻居,这还是某天与楼下房东布朗夫人聊天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妇人故作神秘地告诉他,“那是个古怪的人,你得小心点,要不是看着他已经付了足够多的租金,我可不会让他进来。”

然而,Steve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个时代对他来说本就异常陌生,更别说上个月他才从七十年的封冻刚刚苏醒,转眼到了新世纪不说,没多久就和一个裹在“钢铁机器人”里头的富豪(还是他过去友人的儿子但看起来比他还大),一个从外层空间来的“神”,还有两个据说手底下走过无数人命情报业内顶尖的特工,以及随时会变成“怪物”满大街砸东西的科学家一起在一艘隐秘的天空航母上对抗来自外星的侵略者。

对他来说,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比他的队友更怪异。

何况这几天观察下来,他的邻居几乎没能造成Steve任何的困扰。他既不会像时下的某些年轻人那样将家里的音响开得震天响,也不会往家里带稀奇古怪的朋友举行通宵达旦的派对,除了大概出门时间几乎与Steve完美地错开之外,恐怕实在没有什么可好奇的了。

但出于传统的礼貌,Steve始终为没有同对方打过招呼而感到隐隐的羞愧。不过,还没有等他想好究竟哪一天适宜去拜访他那位彷佛从来没有开过门,如同隐形人般活在这栋公寓的邻居的,对方却先敲开了他的门。


那天早上Steve晨跑回来,刚冲了澡洗去身上一股子汗味就听到外头的敲门声。他匆忙中只穿了条宽松的棉质长裤就前去应门,开门那一刻才觉得上半身裸着似乎有点不够庄重,然而打开门的瞬间,当他看见对方顶着他七十年前挚友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奇迹,足够让死人复活,从荒凉的坟墓里归来。

只见对方笑容灿烂又彷佛有点儿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没打扰到你吧?这是我买的一些点心……这边街区有家苹果派很不错,我猜你大概也会喜欢?这几天我有点儿忙乱,现在才来拜访,不介意的话,也许你可以告诉我的名字?我想……我们既然是邻居了,应该以后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他这么说着,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递上了个盒子,Steve几乎是晃着神接过去,张嘴老半天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对方嘴角上扬的角度和记忆中的似乎一模一样,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闪亮的光芒,不存一丝阴霾,他就这样笑着略带疑问地歪着脑袋响应他直白的注视,Steve忍不住脱口而出,“Bucky?”

对方明显地愣了下,随即眨眨眼,像是十分茫然的模样,“什么?”

闻言,Steve塌下了肩膀,没有办法形容这种开门就像遇到几万年没有一次的陨石要砸中地球最后却其实只是小石头偏离轨迹擦身而过的这种心情到底算是松了口气还是颇为失望,他还是礼貌地露出了笑容,“不,没什么,你有点儿像我从前的一位朋友。”

“哇噢,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分。”他的新邻居听着似是十分高兴,“我叫Yasha,你呢?”

“Steve,很高兴认识你。”他一手提着盒子,空出来一只手递过去,完了才想起来现代的年轻人大概都不太习惯这样看起来有点儿老土的握手方式,没想到对方迟疑了不过一秒钟,就伸出手来握住Steve的手。

“我也是。”Yasha说。

Steve想,他的掌心可真凉,Bucky的手一直都是暖的。



“他也许认识我。”Bucky说,他的房子远没有Steve的宽敞明亮,厚重的窗帘几乎完全没有打开过,大部分的家具还被白色的布幔遮盖着,空气中有股久无人居的霉味。但他们在比这更糟糕的环境呆过,这里并不算什么。

他的房间倒是比客厅要干净整洁得多,但他晚上通常不会睡在床上,躺在软绵绵的床褥上彷佛随时会陷落到可怕的深渊里头的下坠感叫他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和惊慌。他将毛毯铺在地板上,也能十分舒适。对于他们来说,美国的天气仍是有点儿热,Yasha不喜欢睡在靠窗的那边,他认为不够安全。所以他们只能待在另一边,晚上睡在地上也没有很凉快,他们用不着盖被子。

现在他选择坐在床上,Yasha就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沉默得好像随时能融入这个房间里的阴影中去。Bucky知道他不满自己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叫“Steve”的陌生人,他们从来都知道怎么利用“Steve”来伤害Bucky,好最终达到杀死他的目的。这个名字就像个宿命似的诅咒,阴魂不散地缠着Bucky,可那又怎么样,这是他一片空茫的世界里头唯一仅剩能抓住的东西。除了Yasha以外,只有这个名字能叫他感到安心。

而且,Bucky不认为他的新邻居跟过去那些“Steve”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他梦中所见的湖泊那样清澈,一望到底,他的笑容总是真诚的,哪怕他在Bucky身边总有些拘谨。他们像任何正常的邻居朋友那样来往,Steve不会过问更多Bucky不想提及的过往。他们同样喜欢着布鲁克林,即使这里已经跟他想象中的那个地方相去甚远。Steve仍知道许多Bucky不知道又异常熟悉的事情,他彷佛来自过去,对这片地方的改变了如指掌。他们时不时会一起出去,寻找Steve记忆中的美味,一顿午饭,或者一杯下午茶。哪怕他的胃口总是糟糕得要命,可只要跟Steve在一起,Bucky就能够开怀畅饮。这种感觉如同前所未有地活在当下的真实。

“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像是下定决心一样,Bucky总结道。他觉得他们应该去找Steve坦白,也许这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又或许,Steve就是那个他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寻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待在他的身边,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都是些好的事。

“不,我们不能。”沉默许久的Yasha突然开口,“他们会发现,你会死。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Steve’,那是他们的谎言。”

“可是……”没有得到Yasha的同意,Bucky感到一阵失落。他嘀咕了一句,“可是我认为Steve是不一样的。”但他也没有分辨更多。Yasha总是对的,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Yasha在保护着他,那时候他沉睡中,还没有苏醒过来,昏昏沉沉的梦里面,唯一陪伴着他的人只有Yasha。当他醒过来以后,是Yasha带着他逃了出来,因为“他们”要杀死他。如果没有办法杀死他,他们就没有办法彻底地控制Yasha,他们要让Yasha成为真正的武器,就要抹杀他最后的情感,而那份情感恰恰来源于他。他不能死去,在找到Steve之前,他必须活下来。Yasha就带着他,一路逃过追捕,逃到纽约,逃到了布鲁克林,这是他少数记忆中仍然与Steve联系在一起的地方。


Bucky再次睡下了,最近太多的活动,他的精力几乎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保持清醒。冬兵仍然潜伏在黑影当中,那样会让他感觉到安全。他没有名字,本不应该拥有名字,他是武器,他是资产,他雕塑了一个时代,而“他们”希望他继续为他们服务下去。

名字是Bucky给他的。他说,如果没有名字,我们就不能互相称呼了。但他不喜欢“冬日战士”这个称号,冬兵没有办法理解“喜欢”或者“不喜欢”,资产没有情感的需求,他们从来不给他选择的权利。

Yasha,你以后就叫Yasha。Bucky为想出一个名字而感到开心,这样他们就能交流了。冬兵不知道什么是“高兴”,资产也不需要任何情绪的波动,他们认为这样会影响任务中的发挥。他也没有更多的欲望,并不擅长与人交流,他们剥夺了他所有发言的自由,除了汇报任务。他们不允许资产拥有自己的声音。

冬兵不明白Bucky为什么会想和他交谈。冬兵从来不去“想”任何东西。对他来说,“想”是一件足够叫资产困扰的事情。所以他不能够明白“Bucky”。但他知道Bucky是无害的。

那些人将他关在狭窄肃杀的阴冷房间,窗户是死锁的,透不进来一丝的阳光,他们全副武装地站在周围,和穿着白大褂的人在一起,谨慎地评估着资产,他知道,如果他反抗,疼痛就会席卷他的脑子,粗暴剧烈得跟焦灼的飓风一样,把他所有可以拥有的都夺走。他清楚那些人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可他必须得学会服从这些谎言。如果他们需要武器,需要资产,那么他就是。

Bucky从开始就跟他不一样。在他沉睡着的时候冬兵已经知道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当他醒过来,冬兵就明白他会竭尽他的所能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可是信任那个Steve?绝对不行。保证Bucky不受到任何伤害地活下去才是冬兵仍苟活着呼吸着每一秒空气的理由。伤害总是来自Steve。

那些人,曾经反反复复地告诉Bucky,Steve已经死了。他们给他看那些文件,那些报导,让他听Steve葬礼的那些广播,甚至给他看真实的照片与影像,他们逼着Bucky去死。因为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拯救他,他唯一的希望已经被现实砸了个稀巴烂,支离破碎到一丁点儿都没有剩下了。他看着Bucky从怒火中烧地嘶吼着叫他们滚开,到泪流满脸地崩溃着跪倒在地上,粗喘得将近窒息一样瘫软在那儿,周围是冰冷的回响,是“他们”无声的嘲笑。他恨他们这么对待Bucky,这种憎恨从未有一刻消停。然而,资产不被允许憎恨,或者爱恋,他们一遍一遍地清洗他,以保证他一无所有。

于是冬兵学会了隐藏。在Bucky不愿再被事实所刺伤选择沉睡的时候,冬兵为保证他活下去而隐藏。

Steve已经死了。当Bucky醒过来的时候,却坚信他还活着,他对冬兵说,Yasha,我能感受到他,真的,我得去找他,去找他。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我去找Steve。冬兵答应了他,陪他进行一场无望的追寻。只要终点不再是被囚禁回低温冰冻的冷藏库里,即使死亡也无所谓。他始终会和Bucky在一起。那是他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情况,即使作为资产,Bucky才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真实。



他又再一次梦见Bucky的坠落,冰天雪地里疾驰的火车,呼啸而过的凛凛寒风,错失的指尖与掌心大概不到半厘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肌肤轻擦的温热。哪怕能快上半秒钟,他都能牢牢地握住那只手,紧紧地抓住即将掉下去的人,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扯回来。

可惜,即使在梦里,他惊醒前的最后一刻,仍然是定格在对方绝望而无声的呼喊中。

“Bucky——”Steve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正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屋子里,他抹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意识到他从未有一刻能从失去Bucky的悔恨中挣扎出来。对整个世界来说,对已经死去的Bucky而言,时代已经完全变了,时光走过七十年,于Steve,Bucky的死才不过两个月都不到,时间翩然而过,无声无息。他甚至没来得及到他的墓前献上一束花。

莫名地,他想起这几天总能以各种方式撞见的邻居。彷佛之前那个不存在的隐形人不过是Steve自己的错觉。Yasha的笑容与他多年来的挚友Barnes中士相当地相似,充满了朝气蓬勃,他同样是热情洋溢的那一类人,每一回见面他总能容光焕发地捧着叫人惊喜的纪念品——从苹果派到巧克力馅饼,无一不是布鲁克林的名产。他好像真的不清楚Steve究竟是什么人,来自哪里,纯粹只为了与新认识的朋友分享他的喜好。

Steve迷惑却狐疑。他从未忘却这已经是七十年之后了,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对陌生的人毫不设防。甚至与他共事的同事们,乃至他服务的组织,他们都习惯地隐藏了各种各样的秘密,不会轻而易举地同人分享。Steve总是坦诚地,愿意相信任何好的人,好的事,可他没有旁人想得那么毫无心机,尤其在纽约一战经历的一切,几乎是迅速地为他上了一堂课,真正的危险与见不得人的阴谋,总是近在咫尺。

他不得不怀疑他的邻居是否别有用心。尽管对方表现出来不过仅仅只是单纯地好感而亲近。然而,Steve还是学会了保留距离地与他交往。他既不过问更多关于Yasha的事情,也不会随便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如果对方真的并不认识什么“美国队长”,那他倒也乐得轻松,即便他十分怀疑如今的纽约是否还有除了有意接近他之外的别的什么人这么信息滞后。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撇开那些疑虑不谈,Yasha是他在现代真正可以交上的一个朋友。和时下许多年轻人不同,Yasha骨子里保留着一股老派的浪漫,他虽然没有多谈自己的过去,可他从进屋开始目光就牢牢地锁在Steve的留声机上的雀跃与欣喜倒是完全不像假装出来。根据他对Steve的解释,他总觉得CD机里播出来的都不算是音乐了。

他们有时候会待在一起一整个上午,只为了在Steve家里听半天的黑胶碟唱片。Yasha整个人放松地窝在Steve的沙发上,一句话都不说,Steve则坐在不远处画些素描什么的,偶尔他抬头望过去,会发现对方的表情不是痴迷地享受,而更像是一片空白的茫然。那双和Bucky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睛里,彷佛什么都没有,他就像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人偶,被放置在那儿。直到Steve发出些响动,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来,Yasha才会彷佛被惊醒了一般,目光里又有鲜活的气息。

Steve得说,他不是被那样空茫的眼神给吓到,而是为着这么一双像是记忆里曾经的眼睛而心碎。

甚至在极少数的怀疑中,他不愿意想象Bucky会成为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灵魂迷失在风雪里,他的躯壳好像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又有好几天,Yasha完全没有来找过他。他出门也不再能“巧遇”到他那对门邻居。这一方面让Steve有点儿忧心忡忡,另一方面却加深了他的怀疑。

他曾在某一天盯着对面那扇彷佛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扉的时候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绷紧了神经,收敛着呼吸,像是要进行一场紧张而隐秘的潜入行动一样,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到了门上。他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听力试图在对方的房子里听到一星半点儿的响动,然而,令人遗憾的时候,门的另一边完全是死一样地寂静。好像连呼吸都是没有声音。

Steve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比一个超级战士或者死亡特工更高超的潜伏技能,以至于他完全不能发现对方是否真正地呆在房子里。Yasha恐怕是离开了他的房间——但要是他真的在里面,那对Steve来说也不是一个好消息。

只是他说不上来哪个更糟糕。如果Yasha是来监视他的,那他总得去个什么地方将“美国队长”的一切上报,Steve搜肠刮肚地想,他应该没从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半点儿有用的情报。如果Yasha不是,那他雌伏在无声的房子里说不定是在思考着上百种杀死“美国队长”的方法。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Steve乐见的。

没有人会想被与自己挚友一模一样的人欺骗或者伤害,尤其是当这个人在你生命中,对你而言远不止于如此的时候,Yasha毫无疑问能成为某些个人或者某些个组织对付“美国队长”的致命一击。

Steve相信他隐藏了几乎一辈子的秘密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包括Bucky也不知道。但历史书上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所有的人,Bucky Barnes中士与“美国队长”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们形影不离,并肩作战,直到其中一个人以身殉国。

他总得保证自己不会被过往的亡魂绊倒,这绝对不是Bucky希望见到的。



Bucky并没有太多的清醒时间,他通常在白天会比较精神,太阳下山了就好像突然掐断供电似的,他会变得困倦,最终失去意识,陷入无梦的沉眠。时间间隔的分界线对于他来说相当地模糊,两三天的变化在以往他几乎觉察不出来,他时常是一觉醒过来,外头的世界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陌生的国度,骇人的建筑,以惊人的方式展现在他的面前。如今倒是好了一些,即使不需要Yasha的提醒,他也会敏感地注意到日期的变动,计算着下次与Steve见面的日子。

他对着Steve总有无来由的亲近感,他喜欢待在他的身边,这一点他不曾隐瞒过Yasha。他知道Yasha对此感到不满,可如果他想要任性的话,Yasha最终还是会由得他。因此,Bucky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不需要被锁在房子里,尽管他不讨厌与Yasha单独待在一块儿,可他的屋子里没有阳光,阴沉得厉害,像死人的坟墓,闷得他要窒息。

他喜欢Steve的屋子。最初他还会找些借口,惶惶不安地等着对方从沉默中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敢去看Steve的眼睛,即便他的目光总是那样地真诚温和,他也不敢。他害怕在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半点的不赞同。然而,Steve没有,他邀请他到他的房子里去,微笑着让开身子,上世纪老派的装修风格使得整座屋子有种Bucky说不出的亲切与温馨,他没敢告诉Steve他第一眼看见他放在客厅里头的留声机的时候就爱上它了。

可是Steve还是知道了。Steve问他想不想听些他收藏的黑胶碟,Bucky简直受宠若惊。

直到音乐倾斜而出,溢满了整间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不再局促不安。他想把自己塞进Steve的沙发里,窗帘全部都拉开,让阳光全部洒落到屋里头,Steve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拒绝。他还给他开了窗,热浪随着流动的空气卷进来,Bucky鼻尖都渗出了汗水,幸亏他把披在肩膀上的乱糟糟的长发扎了个小马尾在后头,才不至于捂得脖子都是黏糊糊的汗。

他们甚至不聊天,Steve坐在一旁开始画画,Bucky会看着他。他的大半身子都笼在光里头,朦朦胧胧,彷佛是他在做的一个梦。但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梦了,漆黑的小房子,严实的窗户,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他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又像只是极为短暂的光阴,直到某一天,窗户的缝隙漏下来一缕光,金黄色的,微尘在光束下旋转舞蹈,轻盈曼妙,他着迷地张开手,捧着它们。他感觉不到那缕阳光带来的温暖,却依然像痴迷着这世上唯一的珍宝似的迷恋那束光。

那时候他哭了吗?Bucky已经不复什么印象了。只是很久以后,当他再看到落下来的金色的光,他不敢再伸手,总有一个声音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梦魇,“他们”说,你不能拥有任何东西,你不能。

他现在望着Steve,他不知道他是否被允许这么做了,他能拥有这么一个人吗?他不能吗?

Bucky想伸出手,想碰触眼前那遥不可及的美梦,但他被允许了吗?他不能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连Yasha都不在他的身边,他不可能找到答案。就好像不需要聊天他就会感到轻松,因为Steve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可聊的,Bucky那点仅存的可怜巴巴的记忆,都是零散的,破碎的,拼凑不全的吉光片羽。他的生命中,漫长的时光里,除了一无所有的黑暗,就是一无所有的空白,他什么都没有。就连Steve他也失去了,唯一仅有的,他还能抓得住的,就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好像那束金色的光芒,滑落他的指尖,没有半点儿温度的残余。

可是即使这个名字,又有谁允许他抓住了?他不能吗?


Bucky说,Steve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他喊出了“Bucky”,这对于冬兵来说,是个绝对危险的信号。但他没有任何办法说服Bucky不要轻易相信那个人,他不能告诉他,Steve已经死了,早在七十年前。他怀疑Bucky是否还有过去的任何一点记忆,他们清洗的方式太过彻底,为了抹消到Bucky的存在,他们先消除掉可能干涉到清洗的可能性。

冬兵还记得那个窗户。那时候他在连续反复的电击与殴打中几近崩溃,被“他们”如同畜生般丢弃在阴冷的牢笼中,四面都是冷硬乌黑的墙,他们每天仅仅只会给一点足以维持生命的水分。他甚至饿出了幻觉,Bucky对他声称见到Steve来救他了。冬兵完全不知所措,他深知那时候Bucky应当已经彻底忘了Steve,他甚至不再对他的死亡产生动摇,他可以想象这个男人在Bucky脑海里成了模模糊糊的光影,虚幻得彷佛随时会消散无踪,然而他对于Bucky而言,仍然是金色的,像个被雕塑的神话,荒诞诡谲的信仰,是Bucky心底里唯一心驰神往的光辉,每当他以为他自己会更绝望的时候,Steve总会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冬兵从窗户边框的接合处里凿出了些多余缝隙,黑暗的房间里第一次透进来了微弱的光。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Bucky也欣喜若狂,他简直像沙漠中缺水将死的旅人,为了那么一点点甘甜愿意豁出所有,即便终点不过是迷幻的海市蜃楼,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这也彷佛能在死亡来临前的一刻给予他莫大的安慰。他简直如痴如狂地捧着那线光芒,呆呆地呢喃道,“Steve……”Bucky在笑,他甚至恐怕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但那一刻他心底里有多么地绝望,就有多么地幸福。

然而,他们最终发现了这个荒谬的小把戏,把最后一点光都封锁了。似乎这样还不够,他们用黑色的带子绑上了Bucky的眼睛。任由疯狂的泪水打湿了劣质的布料,痛苦的嘶吼回荡狭小的房间,最终当所有泪水流尽,所有悲鸣淹没了生息,他们才再次将Bucky绑上了那张躺椅上。

之后,冬兵差点以为Bcuky因绝望而死,那世上可再也没有Bucky Barnes这个人了——但他始终顽强地挺了过来,他从无梦的沉睡中苏醒,却再也记不得“他们”从他身上剥夺了些什么。

这个Steve认识Bucky,除了冬兵这世上认识Bucky的只有“他们”了。

他想过要杀死Steve,但现在不行,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Bucky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够。他不想违背Bucky的愿望,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资产不被允许任何事情。冬兵很清楚Bucky到底是怎么想,每一次他向Steve提出渴望的时候,都等着他的拒绝,等着对方告诉他这是不可以,不被允许的。然而,Steve没有。Bucky没有意识到这种开心是来源于“他们”根深蒂固地驯养,他们看待Bucky,彷佛是看待一只猫,一只狗,皮鞭重重落下,让他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们将一件又一件属于Bucky的东西从他身上取走,久而久之,Bucky懂得自己什么都不能拥有的时候,无论记忆怎么紊乱,他都仍然下意识地等着某一天被告知“你不准这样”。

冬兵非常厌烦Steve总是乐呵呵地表现出他能包容Bucky的一切,这毫无疑问给予了他更多不必要的期待。就像他以前妄想着可以拥有一束光,到头来却造成了更大的伤害。Steve现在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光,Bucky痴迷地围在他身边打转,试图再次小心翼翼地靠近。为了Steve,他可以忘记掉曾经遭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Steve在窥探他们。他不信任Bucky,对于Bucky的每一句话,每一次亲近,他都在怀疑,在审度。或者,他相信Bucky的亲近,他像“他们”一样评估着这份亲近最终可以给Bucky带来多少伤害。他也许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要杀掉Bucky。

不管哪一样,对于冬兵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他本来有机会除去这个隐患,但Steve却逃脱了。这让冬兵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机警并且聪明,他甚至不像“他们”那样容易对付。最大的难处还是他意识到了Bucky现在的愿望就是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哪怕他所能拥有的时间那么短暂而虚幻。

冬兵头一次衍生出了一股希望,资产从不希冀些什么,但他确实想要时间可以倒流回到那一天。他待在房间里,严实的窗帘遮掩了外头透进来的阳光,他小心地将自己匿藏在更深的黑影里头,暗色是他的掩护。这是他比较放松的时候,视线可以随意地落在什么地方,资产并不思考,他放空了他的头脑。然而,这样难得的休憩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冬兵在脚步声靠近这间屋子的时候就绷紧神经。

他以极快地动作闪出房间,期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甚至连硬木质的地面都没有惊动,细微的震动全部集中在门口附近。这并不是这幢楼里别的什么人经过的脚步声,这一点冬兵可以轻而易举地辨别出来。那样收紧的步伐和敛起的呼吸,毫无疑问是冬兵所熟悉的潜伏的模式。

这里唯一能做到几近不惊动任何人靠近他的房门的只有一个。冬兵十分清楚,只能是Steve。从第一次见到Steve后,冬兵就不断地观察他,如同观察他从前的任务目标。他知道对方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那身彷佛雕塑般完美的肌肉,绝对不是仅止于欣赏。他能想象这个身躯潜藏着的巨大的爆发力,敏锐地觉察出对方同样是身经百战而屹立不倒的人。他的存在就是一个威胁,冬兵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对他有所放松。

他猫着腰,屏息着悄然挪动步伐,缓慢地从右边大腿上掏出了唯一一把G19,弹匣里头只剩下不到十发的子弹,他计算着与门口的距离,最终在半个身子隐匿在沙发垫的布幔后,举枪以待。他的右手现在比左手要稳得多,尽管那条手臂是无与伦比的武器。但资产需要维修与保养,在逃离的过程中,武器被损毁得厉害。即便是后来他曾经尝试过自己修理了一些地方,让它看起来还能继续使用,然而,总有些细微的偏差。

对着Steve,冬兵不会相信任何可以补救的后续举措,这个男人,如果没有办法一枪正中眉心,一击得手的话,要杀死他将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他的右手也稳如盘石,对于这一点,冬兵是绝对信任。资产并不自满,从不失手这仅仅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当时Steve闯入了这扇门,冬兵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能将他一枪毙命。剩下的子弹仍然足够他在下一次逃亡中使用。他们隔门对峙了许久,彼此都放慢了呼吸,竭力地隐藏自己的存在,试图探听出点儿足以行动的动静。冬兵没有眨眼,黑黝黝的枪口始终牢牢地锁定着那个位置。他不会担心任何的等待,资产曾经为了杀死一个人,在严冬中埋伏了三天,只为了最终能射进目标心脏的那一枪。

结果,Steve退却了,和他靠近的时候一样,他放轻脚步,慢慢地后退,甚至还没有退出冬兵的警戒范围,他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彷佛是没有事情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地打开了他自己家的那扇门,进去了。直到冬兵再也听不见什么呼吸声,而对面传来不大不小的一些动静的时候,对方真的放弃了。那一刻,

他意识到,错失了这个机会,他很难再找到下一个机会杀死Steve。

只是这件事,Bucky应该是一无所知的。他依然期待着每一次与Steve的见面,他们开始更多地一起出门,有时候仅仅只是到布鲁克林那座悬索桥上散个步,有时候他们则会一起吃个饭。Bucky像是几乎毫无保留地将所剩无几的自己全部都暴露在Steve的面前,他仅剩的只有那么少,却始终义无反顾,等着终有一日不被接受的自己再次被否定,也许这一次,就真的再也没有“Bucky”了。

然而,资产不需要更多的思考。因此冬兵不会再过多思考那一天Steve出现又退却的理由,他只知道,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这个人于Bucky来说,绝对是足以致命的危险。


“我觉得Steve就是Steve。”Bucky觉得他自己最近与Yasha的对话里头已经不知道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多少遍了,他找不到再多可以辩解的理由,他只是盲目地相信Steve就是他要找的那个Steve。Yasha总是默不作声,他以他的沉默表示他的不赞同。每当这种令人难耐的沉默中,Bucky又会将与Steve在一起发生的事情默默地重温了一遍,试图找出那么一星半点的证据来证明。

结果自然仍是什么都没有,他毫无依据的话始终苍白无力。他知道他自己忘了许多事情,布鲁克林的每一处风景他都彷佛异常熟悉,与Steve的每一次相处他好像都经历了几百万次,可任由他怎么回溯过去,那儿都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他意识到他或许永远都不能向Yasha证明他是对的。可这也阻止不了他认为Steve就是Steve。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人,Bucky不明白为什么Yasha至今都不愿意信任Steve。这一定是“他们”的错,他们将Yasha搞得总是在疑神疑鬼,他知道为了保护他,Yasha从离开之后就没有放松过绷紧的神经。每一个意图接近他们的人,Yasha都觉得会是他们的追兵。

他们要回收Yasha,所以锲而不舍地追杀Bucky。

可Steve确实是不一样。他甚至不过问他左手臂的事情,尽管他第一次见到那件金属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目光闪烁的惊讶几乎让Bucky下意识地要把自己藏起来。可他到底是说了“这没关系”。那件金属那么丑陋,咬合的接片彷佛是蠕动的某种生物,一旦有了什么样的动作,就“喀拉喀拉”地直响,而且金属也不够灵活,它沉重,像个累赘,拉扯着他半边身子,肩膀都疼得要命。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东西。Steve却不在意——不是“他们”看待金属那种如同对待武器一样的不在意,他们偶尔还会赞叹这是多么无与伦比的一件杰作——Steve就是什么都不问,在他遮掩的时候,装作并不多在乎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如果是Steve想要知道,Bucky总不可能隐瞒他些什么,关于金属他倒是可以讲得许多。哪怕这会使得Yasha更加地不高兴,这都无妨。他知道到头来Yasha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甚至可以跟Steve说说Yasha。但在此之前他得给Yasha想一个别的名字。他借用了他的名字,也许可以把“Bucky”给他。

Steve也认识一个叫“Bucky”,但那个倒霉鬼肯定已经死了,Bucky想,因为有时候Steve看着他的眼神,像透过看去看什么人,那种目光落在了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到不了的地方。Bucky能想象一个像Steve那样的人,如果他执意要做到些什么的话他一定可以做到,这世上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个人已经死了,Steve却还活着。

虽然Bucky答应过Yasha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叫Bucky。可Steve并不是任何人,Bucky也在等着他来问他。只是Steve一直都没有问,他什么都没有问。



前些天Fury联系过了Steve,他们已经安排好他与Peggy见面,因此Steve去了一趟特区,又在那儿待了两天才返回纽约。Peggy已经老了,七十年的光阴全部镌刻在她曾经明艳的容貌上,她不在是他当日记忆中那个一袭红裙走入酒馆,惊艳得满场皆静默无声的姑娘了。当她仍是清醒的时候他们两个交谈,过了会儿,她神智模糊,突然泪眼汪汪,她想说,这个约会你迟到太久了Steve,你还欠着我一支舞蹈。Steve握着她颤颤巍巍的手,哽着喉咙,红了眼眶点点头,感受着无情的岁月正在那双枯老的掌心里滑走。

后来他从Peggy那里出来,Fury就等在他下榻的酒店里头,他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神盾局。

他想到Peggy说她与Howard一起创立神盾局的事情,他们打算将“美国队长”的这种守护的精神延续下去,在人类颠覆之时成为最后一面坚守的盾牌,那时候她浑浊的双眼仍透出些许光彩。好像这是她生命里头最为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哪怕在“美国队长”死后,世界没有朝着他们预想地那样变得更好,而是被更多的事情搅和的一团糟,她也还是能找到愿意延续这个梦并且团结在一起的人们,为此不惜奋斗到生命里头的最后一刻。现在Steve就在这儿,当他终于归来,她总算可以无愧于心地告诉他,瞧,这个地方诞生于那个光荣而自由的梦想。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究竟算是好还是坏,但他必须得承认七十年过去了,人们的做法与战争的年代不再一样。Fury作为一个间谍头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不会将所有的计划给Steve全盘托出,哪怕他是美国队长本人也不行。他实在没有办法喜欢这种做法——“分割管制”,事实上七十年前也有,当年上头偶尔会来些人把Bucky调走,分派一些Steve与咆哮突击队都不清楚的任务,每次Bucky都是半夜离开,清晨以前回来。Steve记得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黑暗中连个笑容都扯不出来的疲惫。如果Steve问了,Bucky也不会告诉他,他习惯于任务之后保持缄默,直到一觉醒来,假装彼此都忘了这回事。

然而,他终究是个士兵,也许对世界而言美国队长沉睡了七十年,但对他来说,他的服役期实际上才刚刚开始。他也想不到如果他不继续待在还能继续战斗的位置上,这个时代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于是他只能跟Fury说,他会考虑一下。Fury了然似的没再说些什么,也不逼迫他立刻做出些什么样的决定。可他离开的时候,自信的步伐还是出卖了他胸有成竹,好像美国队长的加入不过仅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回到纽约的那天晚上,他打开公寓的门,发现门缝底下塞了张便签纸,上头潦草地写了个地点与时间,底下署名“Yasha”。这样的字条一下子叫他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当中,有段时间Bucky的秘密任务比较频繁,他们总是错过见面的时间,只能相互留些字条。战争时期一切都十分匆忙,字体都是龙飞凤舞似的,只有他们彼此看得懂。现代人却不时兴这些,他们动动手指,就能简单地依靠智能科技满足这些要求。

当然,他与他的新邻居从未留过什么电话号码,他几乎不会主动去找他。他的邻居也没有提出过任何比较正式的邀约,只是“偶尔”“碰巧”撞上了,就会一起到布鲁克林的街头上去逛逛,时间不打紧的时候,还会享受一顿愉快的午餐。这大概是第一次,有点儿像一场约会,Yasha提出时间与地点,匆忙的笔触看不出来他是否有些什么样的期待。

保险起见Steve还是拜托了Jarvis查了一下上面提到的地点。半个小时之后Howard的儿子就给他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突然对俄国菜感兴趣,Steve含糊其辞地说是和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吃饭。另一头传来了Stark大惊小怪的声音,好像多不能相信他这条老冰棍能结实什么新朋友。

他与Stark到底是没有什么可聊,尽管的确合作过一次,只不过仍是意识到他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和解决办法实际上隔了大半个世纪,分歧并不影响他们共抗外敌,却谈不上足够交情。他想挂电话,出于礼貌却没有,电话的那边似乎也意识到他对答有些敷衍,难得识相地不再多说。末了电话要挂的时候,Stark提到了黑寡妇,他说这个死亡间谍也来自俄国,曾经被神盾派过来给他当了几个月的秘书。他的语气彷佛像在谈论天气,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一件趣闻。Steve还是说了声谢谢,真诚的态度让Stark猛然地挂了他的电话。

他清楚对方是出于善意的提醒,就连Stark都被前苏联的遗物与神盾局连手坑了一回,难保刚刚清醒过来的Steve不会。

Steve对人们的认知没有过多地分辨,好像他们都遗忘了他曾经来自二战的战场,在那里,掉以轻心是足以害死自己或者队友的事情。他带领一支团队,他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这些责任,间谍仅仅只是其中一课。这就是为什么当他意识到Fury有所隐瞒的时候,他能迅速地找出神盾在利用宇宙魔方的证据。他只是不屑于欺瞒哄骗,不代表他真正不懂得这些。诚实是他的武器,却并不是他的弱点。


过了两天,他欣然赴约,那距离他们的公寓只需要走过几个街口,那是一家隐秘在小巷子里头的餐厅。大厨是真正的俄国人,炖菜是他们这里的招牌。Jarvis提供的信息无疑足够可信,这家店清清白白,也许这确实就是普通的邀约。Steve没有迟到,也没有更提早一些,推开门的时候,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角落里Yasha的背影。过长的棕色卷发和平时一样扎了起来,露出了一截翘起的毛茸茸的小尾巴,他依旧穿着件连帽外套,极大程度地掩盖了他突兀的金属手臂。Steve往里头走去,刚一坐下,就看到对方摆出了相当热切灿烂的笑容,他们活像一辈子没见上几面的老朋友,每一次相见他都能从对方灰蓝色空洞的眼睛里追寻到异样的华彩。

“这家的炖菜很不错,所以我已经擅自点了些,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补充一下菜单。”Yasha给他递过来菜单,上头虽然有些英文,但大部分都是用俄语来解释食材,每当他的目光稍微停顿在某个地方,Yasha就会开始为他讲解做法。最后他们确定要加个红菜汤,Yasha喊来老板,Steve看着他用一口流利的俄语跟对方交流,浓重的小鼻音与颤音显得有些可爱。

“所以,你是俄国人?”

“啊?”Yasha回过头,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抿着唇沉默了一下,不太确定似地说道,“也许吧?”

Steve彷佛疑惑地看着他,只见Yasha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目光有些闪躲,两个人顿时有些尴尬。他极力要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寻到任何一点儿破绽,然而Yasha总会在谈及到自身的一些问题上表情开始变得一片空茫,就像一种特殊的防御机制,令人无法轻而易举地窥探出其中的奥秘。

他或许的确是一个潜入者,为了某种目的而接近他的间谍,来自俄国,或者前苏联?Steve心想。

打破沉默的是摆上桌的炖菜,Yasha好像是一下子就忘了刚才的问题,他立即兴奋地招呼Steve品尝,满心欢喜的模样看着,使得Steve没有当场拂了他的一番好意,尽管他认为自己有些不自然地僵硬,但还是敞开肚皮地吃起来。

过了会儿,一口没动的Yasha突然放下手里的餐具,轻声地说道,“我不记得了。”

Steve抬眼望着他,对方好像还沉溺在上一个问题,他露出个讨好般的笑容,眼神却有些畏惧,好像这个答案是多么罪大恶极一样。Steve的负罪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并且迅速地蔓延了全身——热腾腾的雾气中那双与Bucky相似眼睛彷佛是浸润过似的,Yasha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模样,刺痛了他的心脏——他那么长得与Bucky那么地相像,可Bucky从来英勇无惧,他唯一一次从他眼睛里目睹过慌乱与恐惧是他从火车上坠落,死亡的绝望笼罩着他,即使呼啸的风雪与疾驰的火车隆隆声里,他也彷佛能听见他的悲鸣撕心裂肺。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Yasha的手腕,对方在颤抖,他挣扎着像是并不多愿意Steve的碰触,最终却还是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给他抓住。他那么地悔恨,又那么地用力,他知道他肯定吓着Yasha了,他甚至在他手上握出了痕迹,但他并不想放开手。他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的,Yasha,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可以什么都不说。”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Steve。”Yasha为了这句话,目光骤然变得惊恐起来,他挣脱了Steve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他撞了开去,他发现他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抖动,Yasha正绝望而痛苦地注视着他,“我——我想记得——不,我不记得了,我真的,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是俄国人吗?我——我是来自布鲁克林——Steve,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满脸涨得通红,额前都渗出了汗水,好像他正遭受着怎么样地巨大痛楚一样,Steve连忙起身过去扶住他,以防他忽然跌倒在地。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整个滑进了他的怀抱里,Yasha抖得厉害,想拼命蜷缩起来,Steve用力地支撑着他,这一刻他真正地为自己之前全部的怀疑感到抱歉,如果他知道对方患有这么严重的焦虑症状,他是绝对不会相信Yasha的接近有着什么居心叵测的目的。他也许仅仅只是缺乏朋友,因为这该死的,连对话都无法正常进行的恐惧。

然而,下一刻,Yasha大力地推开了他,他猛地往后一倒,几乎被掀翻到地面上——他意识到,对方的力道惊人地可怕,并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拥有——只见Yasha回过了头,彷佛是带上了一层结霜的面具,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神冰冷而充满了杀意,他瞪了Steve一眼,像是警告他如果敢跟上来他绝对会杀死他一样地凶狠,随即,不等Steve来得及将他拉住,他便跌跌撞撞地冲出餐厅。

那一眼,彷佛攒获了他的心脏一般,Steve感到前所未有地轰鸣的心跳声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几乎忘记了眼前还是一片狼藉,像是痴傻了一般。

他低声呢喃道,“Bucky……”



接下来好几天,他再也没有见到过Yasha,每当他鼓起勇气到对门敲门的时候,那间房子里都是一片死沉沉的静默,有好几次,他甚至想过要硬闯进去。他心里头有许许多多的疑惑,每一天醒过来的时候,这些问题都困扰着他,他既希望又害怕Yasha真的就是Bucky,既担心又渴望奇迹真的会发生。他仔细回想过去Yasha给他留下的那些线索,发现每一次他们的对话里头他都试图告诉他那么多,而他竟然没有一次想要试图追问更多。

他曾经说过他来到布鲁克林是为了找一个人。他曾经说过他喜欢待在Steve的身边。他曾经说过他对于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就像是从亡魂棺里爬回来的过去的幽灵,即使失去记忆了也牢牢抓住那么一点点仅剩的东西回到布鲁克林,他当时就在Steve的面前告诉他所能获知的一切,也许他还能告诉他再多一些,可惜Steve却一句都没有多问。他甚至怀疑他的靠近是怀着别有目的的居心。

七十年前他因没有抓住那只手而悔恨至今,梦里一遍一遍重复Bucky离去之前的那个眼神,这是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楚,就为了错失的那只手。七十年之后他同样没能再次将那只手抓住,他简直跟鬼迷心窍似的蒙蔽了自己那双眼睛,他不相信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的神迹——然而明明他自己就是那个来自过去的没有衰败腐朽的灵魂。

他完全不敢相像Bucky究竟经历些什么才面目全非得几乎叫他认不出来,好几次他左右摇摆的时候都选择了不相信对方就是他已经死去的挚友。他恍如一个虚幻的幻影,无所依从,飘渺不定,他有时候觉得Yasha就是Bucky了,可下一秒他又否定这个想法。他们的笑容连弧度都那么一致,然而,Yasha从来没有Bucky那种富有魅力的自信,好像他走到那儿都能得到青睐——Yasha的笑容总是卑微的,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里没有一丝的笑意,目光总是无意识地流露出“我能这么笑吗”的无声质问,彷佛就连笑容都不被允许。

Steve一次都没有认真注意过。他只是在比对,他在担心,他在犹豫,他害怕对方是被训练好的一尊人偶,恰如其分地放在他的身边,意图伺机从他身上套取些什么秘密。实际上他忘了,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秘密”的。包括他的血清试验,他曾伪装的证明,他瘦弱不堪的过往,累赘冗长的病史。“美国队长”就像一本被翻烂掉的历史,家喻户晓,耳熟能详。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会忘了这一点。他现在活像就是一个蠢蛋。

但是他不敢轻易地离开这幢房子出去找Yasha问个清楚明白,他更担心害怕的是又再一次地错过。他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打开房门等在那儿,如果Yasha会再一次从这扇门前经过,他一定会上前牢牢地抓住他。

然而,在此之前,Fury的电话却到了。

神盾局有个秘密营救的任务,他们的前哨探员已经将大致情报送回到他那儿,这绝对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或许将会使得外勤特工们付出高昂的代价。Fury问他如果以后还想到神盾局供职,这次将是个不错的开端,他相信本世纪最伟大的战士并不会让他失望。这也可以减损一点儿神盾局预计评估的损失。

Steve心烦意乱地应下。紧接着他又再次敲响了对面的那扇门。回应他的依旧是空荡荡的回响,这间屋子沉寂许久,也许里面的人早在那天之后已经搬走了。但Yasha为什么要选择在那个时候逃离呢?Steve没有办法想象更多,他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搅和的一团糟,任由他怎么费尽心思苦思冥想都没有办法整合这些零碎的信息,他像是一幅拼图里缺失了最关键的那一块,而那一块正正是掌握在了对方的手。

认识到这一点使得Steve无比挫败,并且再一次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失望透顶。他实在没有办法分辨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他更加伤心,他甚至开始有点儿麻木了。

没有办法之际,他写了张便签条,塞到了Yasha家的门缝底下。他答应了Fury第二天会过去,接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必须将他即将离开的事实告知Yasha,他恳求他如果回来看到这张纸条的话,务必要等他回来,他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但他发誓他绝对不会逼迫他,如果他认为他们还是不适宜见面的话,他愿意无条件为他地等待下去。

塞好了纸条之后,Steve最后再看了房门一眼,尽管心有不甘,但也自认活该地回过头准备离去。然而,他并未来得及失落多久,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响动,Steve几乎是惊喜地回过头,他意识到那扇门终于为他开启——哪怕仅有一条缝隙。


Steve转过身上前去,却没有敢太过靠近,他担心再次吓跑了Yasha。事实上他也有点儿忐忑不安,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踌躇了半天,终于抬眼望门缝里望去,那一刻,满肚子的疑问竟然全部压在了喉咙里头——他没有能看见任何的光,房子漆黑一片,应门的人仅仅只露出了半边的眼睛,他沉入黑暗里头,冷漠地注视着Steve,一言不发。

那是他在餐厅里所见到的Yasha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有点儿像阿尔卑斯上终年不化的冰川,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冰冷而无机质。这样的眼神,甚至比起平日里的Yasha更不像Bucky,Bucky从来不会像看待死物一样看着他,无论怎么样糟糕的时刻,每当Steve望向他的时候,对方的眼睛里总会闪烁着阳光一般和暖的光芒。这宛若来自深渊一样虚无空洞的眼神,狠戾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怀疑眼前的是否与他之前所见的同一个人,他又再一次动摇了他这几天来所有的判断。

Steve想说些什么,他意识到他必须得说些什么,然而,对方的寂静跟死亡一样,他在暗色中雌伏,如同猎杀者一般,他盯着Steve的目光犹如在评估上百种可以杀死的方法,连眼底深处的杀意都丝毫不加以掩饰。他发现他哪怕讲错一句话,眼前的人都极有可能瞬间发动攻击。他如今心乱如麻,压根就没有想过如何反击。他只想知道,他真的是Yasha吗?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现在感觉还好吗?可惜一句话都问不出口。任何人都能瞧得见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到底有多么地糟糕。

“我……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Steve彷佛遗忘了他还有说话这项技能,在过去他能轻描淡写地说服任何一个士兵随着他出生入死,但他与Bucky之间,他总是不善言辞的那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了,Bucky逗乐他的俏皮话他总是没有能学到一丁点儿皮毛。如果现在负责开场白的人不是他而是Bucky,这里的空气也不至于如此紧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开启一个轻松的话题,他总是可以。

只听对方打断了他,他的声音阴沉沙哑,像是长时间不曾讲话,有点生硬,“他不在。”

“谁?”

对方没有说更多,他彷佛一下子就不耐烦了,焦躁地想要后退,再次隐匿回到浓郁的墨色之中,Steve来不及追问更多,门又再一次地关上了。随着关门声一同飘进他耳里的是今天晚上他跟他讲的第二句话,“他明天会去找你。”

Steve感觉到他的胃囊像被揪住了,心也在往下沉去。他突然萌生出了一个令人惊恐的想法,此时此刻他不可能得到任何的确信。紧接着,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再次回到他的房间,他发现他的屋子里也忘了开灯,窗户透进来的光,却足够让他看清楚整个房子里熟悉的那些布局。他想起来前些日子里,Yasha就躺在他的沙发上,目光空茫地注视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享受着阳光的炙烤。那也许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然而,对面的那间房子却没有一点儿的光,只有浓地化不开的漆黑,好像即便是更多的明亮也透不进去。这或许是Steve继Bucky坠落火车以来,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悔恨的苦痛,他对着电话那边的Fury疲惫地说道,“抱歉,我恐怕过不去了……”没等Fury说来得及讲任何的话,他就挂了电话,将手机丢到屋子的角落里,把脸深深都埋到双手之间。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压垮美国队长。然而,此时此刻盘旋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却足以叫Steve Rogers几近崩溃。



第二天一早,Bucky是攥着纸条敲开了Steve的房门,对方彷佛是坐在门边一夜没睡,听到脚步声便已经准备冲出来,两个人碰个面就差点撞了满怀。幸亏Steve眼捷手快,一把抓紧了Bucky的手腕将他扶稳,Bucky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游弋的眼神却显示出他多多少少有些不太自在。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开口,Steve松开了手,Bucky则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话音刚落,两个人的目光又撞在一起,Bucky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他实在弄不太懂Steve道歉的理由。事实上,当Yasha告诉他,Steve已经发现他在说谎的时候,Bucky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恐惧掳获了——Steve会怎么看待他呢?他看起来并不喜欢欺瞒他的人,Steve连说谎都不会,他应当喜欢同样真诚的人。他会被Steve讨厌吗?会被Steve拒绝吗?

然而,当他看到那张纸条,意识到Steve说不定即将要离开的时候,这种担心瞬间被更害怕的事情所代替了,他并不希望Steve会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他直觉这是一件异常恐怖的事情,一旦想象Steve有可能不在了,他的心就如同碎成千千万万片似地绞痛。

他顾不得大清晨对方是不是已经起来了,他只知道他得赶在Steve离去之前将他留住。可他不懂得有什么方法才能致使一个人愿意留在另一个人身边——他生命里除了Yasha,已经一无所有了。在他忘却的记忆里,没有一件能够成为属于他的东西,他什么都留不住,也不允许得到任何的东西。但是,他一想到Steve要离开,就觉得可怕得不得了,他也许一点儿方法都没有,他也许从未被允许过能做任何事,可是只有这一次,他想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提出请求。

Yasha始终没有相信,Steve就是那个他要找的那个人。

可是他就是。Bucky是清楚地知道的。

“你要进来吗?”当他陷入沉默好一会儿,Steve轻声地询问他的意见,在这之前,他从来不会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态度与他说话,他现在注视着他的目光,好像他是个易碎品似的。Bucky不明白为什么Steve的眼神里会充满了悲伤,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全是好痛苦好痛苦的情绪,像暗潮汹涌的漩涡海,这样的哀伤几近要将人湮灭。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所以Steve不高兴了。Bucky有些紧张地舔舔唇,唯唯诺诺似的,露出个小小的,怯弱的,讨好一般的笑容,他想跟Steve说,你不要伤心,我不想惹你生气,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是Yasha告诉我必须那么做,否则在我找到我的Steve之前,我会被“他们”杀死。可是在他开口之前,Steve竟像是被他这样的笑容刺伤一般,他彷佛是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有能克制住自己,然后将他拉进他的怀里,搂得死死的,那力道如同要将他捏碎揉入骨骼血肉当中去。

Bucky想说,他有点儿痛。然而,Steve的脸就埋在他的肩窝里,沉郁的呼吸里头带着浓重的凄凉,他好像在这一刻变得虚弱无力,随时要倒下,只有Bucky才能勉力成为他唯一的支持。于是,Bucky什么都不说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由Steve抱着他,像抓住过去那一丝悄然逝去的幻影,永远不想要再放手似的。

过了好一阵子,Steve才带着歉意地松开手,退开一步看着他。他没有哭,但眼眶有些红红的,他依旧很伤痛,不过眼底里开始升腾出一股怒火。Bucky被他吓了一跳,咬着唇,忍耐着颤抖地垂下头,“他们”生气的时候给予他的惩罚几乎烙印在他的骨子里了。他差不多忘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却仍然记得,如果他让“他们”生气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撕裂他一般的头痛席卷而来,接踵而至的或许是各种工具的殴打,或许是关在无人的黑暗中,但对Bucky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寒冷。

“他们”把他困在冰冷之中,他的意识在不断下坠,下坠入空洞虚无的黑暗里头,当他再次醒过来,就好像被暴风雪洗礼过一样的荒原似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茫茫的空白中,回响着粉碎在凛冽寒风中的呜鸣。他总想找到某一个声音,可是这些鸣响真的太过疼痛了,这种疼痛如同在他心上凿出了个无止境的空洞,漏过的只有冷风,带着刮骨剜肉的苦痛。

“你生气了吗?”他细声地问道,“你会把我关起来吗?或者……冻着,不让我醒过来……”他的声音都抑制不住发颤——但是,如果是Steve的话,Steve总是对,他总是正确的——Bucky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一点,可是要是Steve认为必须这样的话,那即使迎接他的是比死亡更绝望的冰冻,他都可以接受的。

Yasha也许会不高兴,他所作的一切就是保证他不会被任何人伤害或者杀死,然而,如果那个是Steve呢?他愿意被Steve伤害,愿意被他杀死——他背叛了Yasha。

“不——不不不!”Steve几乎是疯了一般吼出来,Bucky越来越小的话语被淹没在他的怒吼声中,他抬起头,极为惊恐一样看着Steve,他要被他的愤怒给吓坏了。他这个举动却叫Steve露出几近心碎似的表情,他勉力对着Bucky微笑,试图用这种哭一样的笑容来安抚他,“不,我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是朋友,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绝不。”

Steve是真诚的,他不会说谎,他的眼睛也不会欺骗他,他是可以信任的。Bucky想着,又慢慢地靠前了一步,他试着伸手,轻轻地碰了碰Steve的手臂,发现对方浑身的肌肉绷得僵直,他仍然是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可我骗了你,我不叫Yasha。”

“我知道。”Steve深呼吸了口气,尽可能表现得平静地望着他。

Bucky咽了咽喉咙里分泌的液体,像被鼓舞了,他提起勇气,不移开与Steve对视的目光,“我——我叫Bucky,我只知道我叫这个,Yasha是……Yasha是Yasha的名字,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Bucky’。‘他们’在找我,他们会杀掉我——”

“不会,再也不会了,你安全了,Bucky,你安全了。”Steve再一次抓住他,将他拥入怀里,Bucky没有感到害怕,实际上,Steve的怀抱非常温暖,让人安心。他试着贴近他,Steve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于他而言就像镇静剂一样凑效,他感觉到了安全——除了在Yasha的身边,他再也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安全。就像什么都不需要再恐惧了,Steve的保证是真实的,“他们”再也不可能伤害到他,将他关起来或者困进冰层里。

Bucky闭上了眼,小心地伸出双手环住了Steve,他仍然担心着自己并不被允许,然而Steve没有拒绝。他依然好好地抱着他,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似的,他听见Steve慢慢说道,“你的名字是James Buchanan Barnes,我们认识一辈子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字一句,郑重有力,Bucky实在很想要相信,Steve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Steve尽可能地表现得平静下来,哪怕他心底里彷佛是幽暗的海底深处同时在经历着火山爆发,滚烫的熔岩与冰冷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卷起的千层巨浪正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扉。他实在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愤怒到极致还是悲伤到极致,他看着Bucky,对方毫无防备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唯一可以剩下的真实。

他经历了那么多Steve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而变得面目全非,他却到底还是站到了他的面前,尽力地对他微笑。那个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对着Steve歌唱,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好最开心的事情——Bucky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可是这又提醒了他,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七十年前没有能握紧的手,他误以为Bucky已经死在群山环绕的风雪里,没有回头的寻找,他丢下了他,但是他竟然追逐着这么一点可能的希望抵达到这里,就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感激上帝,同时又该如何谴责自己,他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然而,眼下这些都不怎么适宜。

Bucky还在恐惧,他没有办法停止下来眼神闪烁中的怯弱,曾经在布鲁克林无畏无惧地将他拯救的大男孩已经不在,伴随着美国队长在远方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首席狙击手也无影无踪。眼前的Bucky像个孱弱的稚童,战战兢兢又心无挂碍地相信着Steve,他们过往是一辈子的挚友,他那些丢失的记忆全部保存在Steve的生命当中。他在等着,等着Steve全无保留地将这些过去告诉他,好像不管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只要Steve在这里,前头是万丈悬崖他都愿意追随着他粉身碎骨。

Steve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面对这样一个Bucky的感受。他除了无止尽的愧疚与悲愤之外,简直如同当初第一次将星盾负上背后那样,沉重得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试着微笑,领着Bucky坐到他最喜欢的那张沙发椅上,对方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又像平时那样舒展着身子舒服地窝了起来,他拿出之前Coulson留给他的一些关于“咆哮突击队”的纪录片盘子,开始播放。他就坐在Bucky的身边陪着他观看,时不时补充一两句,缓缓地讲述他们所共同拥有的过往。

Bucky听得十分认真仔细,目光里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痴迷与向往,这样的表现并不像是一个失忆的人寻回自己记忆的欣喜若狂,他仅仅像每一个崇拜着美国队长与他的战友们那些英雄风采的人们,沉浸在故事里头。Steve明白这种事情不太可能一蹴而就,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耐心,Bucky听得入迷是为了如同于己无关的精彩篇章也纯属正常,这只是刚刚开始,但美国队长从不畏惧持久战。

他们那一天聊了很多,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讲,Bucky在听。他从布鲁克林讲到了咆哮突击队,无可避免地提到那一列疾驰在雪山深处的火车,那个唯一为国捐躯的突击队成员,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翻搅的情绪,试图用冷静的语言陈述这段往事,然而,握紧的拳头与结尾哽住的几个颤音还是泄漏出了他永远不可能真正面对那一次的坠落。Bucky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润湿的大眼睛里闪动着胆怯,他彷佛在无声地询问“我可以吗”,然后等着被拒绝,Steve扯出了一个大概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鼓励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于是,Bucky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他没敢握住,只是轻飘飘地搁在那儿,像是好等着Steve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急忙瑟缩起来。

他真正地为这样卑微又渴望着安慰他的Bucky而心碎。

他也没再忍住将对方拉进自己的怀抱里,Bucky没有拒绝他,身子也只是僵直了一小会儿就放松地倚靠在Steve的怀里。好像那样足以让他们两个人都安心下来。事实上,Bucky对他怀有的感情懵然不知,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卑鄙地利用Bucky的不设防而做出一些从前不敢逾越的行为。他从来不敢像今天这样用尽全身力气去紧抱着Bucky彷佛是下一秒他就会从他世界里头消失,他埋首在对方的肩窝处用力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就是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吼着“我爱你”,可他仍然不敢说出来。

如果什么人指责美国队长是个胆小鬼,这一刻他肯定无力反驳。因为他就是。

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在这一刻向Bucky倾吐这七十年来即使在梦里他也依然是那么爱他,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Bucky Barnes的时候,发现他们早已相隔七十年,阿灵顿的纪念碑下甚至是空坟一座,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办法停止下来如此深爱着一个人。那一天Bucky来敲开他的门,他真的怀着十二万分虔诚地向上帝祷告让奇迹的发生,可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Bucky说出“Yasha”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从一场惊喜成了巨大的失落还是从一个惊吓成了松了一口大气。他在怀疑与相信的过程中摇摆不定,这并不像是美国队长一向的作风,他向来果敢,认定什么就顽固地一往无前,Bucky在从前就没少跟他吵过,他就是这么个犟得跟头驴似的蠢蛋,可他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曾经为这样的自己骄傲,他坚持他的梦想,最终成为了梦想中的英雄。

但是在Bucky的事情上,他始终还是Steve Rogers,布鲁克林那个自卑的穷小子,他想要变得更好,然而,即使变得更好,他仍是不敢告诉对方他爱着他。他说服自己这件事上面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他即使不为自己担心也要为Bucky的前程着想,那个年代别人是用什么目光看待一个男人喜欢男人,他绝对不能让Bucky遭受这样的对待。他永远值得更好,配得上整个美好的世界。Steve Rogers则不是这其中之一。

可惜到头来他不敢面对的却仅仅是他的内心,是他的软弱不堪在Bucky面前溃不成军。

然而,时光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久别重逢之后他即使有了勇气承认这份感情也再都说不出口。

当他望着Bucky,对方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耀着整个宇宙星空,他仍然是愿意把一切最好地交付给他,他说,“我真高兴,Steve,你知道吗?从我醒过来之后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那样高兴,因为我们不仅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还是可以跟着你去上阵杀敌的好战友,我们的故事流传到现在,我竟然是个英雄——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曾经做了许多错事,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弃杀死我,现在我知道了,Bucky是一个那么好的人,能够有资格站在美国队长身边是一件那么好的事。天哪,我简直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现在有多么地快乐。我一直都坚信,彷佛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能遇到这些,全部都是好的事,没有坏的。”

正因为不能辜负这份信任,Steve只能再次将他所有的爱恋都深埋在心底里。他轻轻地拍着Bucky的肩膀,像是同样十分开心地笑道,“蠢货,你才是我们之中比较好的一个,在你的身边我才能遇到好事,一直都是。”



Bucky开始每一天都过来,Steve有时候会拉着他到布鲁克林的街区上走走,指着每一栋印象里头的建筑跟他讲过去的事情。他们穿过那些已经被改建得干净整洁又亮堂的小巷,他跟他说,从前你经常就在污水沟和垃圾堆里将他拉起来。Bucky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彷佛有点儿难以置信。

他们走到当初Steve的小房子楼下,现在这里已经是座相当高级的公寓,没有铁皮上满是锈迹的摇摇欲坠的楼梯,栏杆摇摇晃晃地像是有点力气都能掰断。他站在楼下指着第二层的房子告诉Bucky这里从前是长什么样子的,“我母亲死后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儿,还跟我说要过来陪我,好让我为你倒垃圾擦鞋子什么的。”

“这听起来我就像个流氓。”

“你是。”Steve笑了笑,“但也是个好心的流氓。”有时候他觉得,Bucky真正能看穿他心底里的不甘与自卑。他是那种愿意在他跌倒的时候拉他一把的那种人,却不会对他说,向前奔跑对你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还是别干了伙计。会陪他一起跑的,愿意在他身边照看他的,从来都尊重他的选择的那个人,才是Bucky。

这让他想起他曾经在训练营里被其它的新兵蛋子嘲笑,他们个头高大,身材健硕,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他们同样与他一起等着被选上超级士兵的秘密计划,他们认为他是耍了点小手段或者上头有关系进来的,所以一点儿都瞧不起他。尤其是无论他怎么样积极努力地要跟上大部队,孱弱不堪的身子总是使得他被甩得远远的,他们因此而嘲弄他,当他吃了满嘴灰尘泥土要爬起来的时候,他们大概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朝着他的屁股再来一下,让他重新趴回去吃灰。那个时候他就想,如果Bucky在这里,他肯定会喝斥那些人,叫他们停止这种幼稚的行为,他会走到Steve的身边问他是不是能自己站起来,还会鼓励他别在这里就放弃,如果他真的那么渴望到战场上报效祖国的话。

后来,他终于成了“美国队长”,曾经将他当作傻子看待的那些人都不敢上前,他们躲避着他,生怕他会找他们算旧账似的。只有Bucky,他跑来他的身边揽住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抱怨着他现在长高了都没有以前好抱,迫使Steve低下身子来,就像以前一样,给他揉乱那一头梳得整齐古板的金发。他甚至还会在一场令人疲累的战役之后躺倒在Steve的床铺上指示着他做这做那,Steve装作生气不满骂他的时候,他还会据理力争地反驳道因为照看着一个专门往敌人堆里冲的傻大个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Steve现在来回报他也是应该的。

Bucky在那里,他永远都可以做Steve Rogers,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打架永远学不会逃跑,抱着这种老派又固执的正义感,坚持着英雄的梦想的穷小子。他曾一度以为,无论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当他回过头的时候,都能看见Bucky始终如一的专注目光。直到那一场猝不及防的永别,那一列飞驰的火车,那一只他没能抓牢的手。

但是,现在奇迹已经发生了,Bucky又再一次地回到他的身边。尽管他清楚,也许他的挚友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他注视着他的时候,看着的也再也不是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傻小子,然而,这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Bucky就在这里,对他而言,他也不是人们所见到的重生的传奇“美国队长”,而仅仅只是他愿意亲近的,愿意信任的Steve Rogers。

已经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他想他应该满足的。


可是,Steve仍是做不到对Bucky的改变完全视而不见,他一直忍耐着不敢过问再多关于他的事情,就是生怕将现在待在他身边的Bucky吓走。换作是从前,Steve一定第一时间关心Bucky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他从九头蛇的俘虏营里将他救出来之后那样,他忧心Bucky夜里时不时发生的噩梦,他让他搬到他的帐篷里与他分享一张床铺,在他半夜挣扎着惊醒地时候及时地摇醒他,等他对他倾诉。Bucky不会逃避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折磨,他会装作没什么大不了地用调笑的口吻讲给Steve听,如同在讲个无关紧要的战场趣闻一样,他们都明白他内心深处仍然挥之不去的恐惧。Steve更愿意在Bucky嘲笑那些妄图摧毁他的九头蛇科学家们的时候与他一起开怀大笑,好让充满勇气的嘲弄笑声驱走梦魇过后的害怕。

然而,当他看着如今的Bucky,大部分时间里他连对上Steve的视线都禁不住战战兢兢,一旦Steve流露出些更为激烈的情绪的时候,他就无意间地瑟缩闪躲,他害怕Steve生气,时时刻刻都像笼罩在他生命里的阴影一样,他好像随时愿意为了讨Steve的欢喜去做任何他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一样乖顺服从。他简直无法想象到底要经历过些什么,才能让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

一旦想象着这些,想象Bucky从一个充满了勇往直前的勇气,无所畏惧地挑战这个世界的肆意不羁的战士,成了现在这个模样,Steve就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甚至宁愿用他生命里所有的一切去交换,Bucky可以走出那个无时无刻萦绕在他心头上的恐惧。

就在他几乎将他们的过往全部掏出,再也没有更多可讲,他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向Bucky开口,询问他这些年以来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是Bucky,先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他当时就坐在他的沙发上,抱着他的抱枕,那是美国队长的星盾,纽约一战之后Tony觉得好玩送过来给他的。Bucky捏紧了抱枕,好像能从上面获得勇气似地缓慢开口,“你……你想听听我们的事情吗?”

Steve忙不迭地点头,但是他想到Bucky那天在俄罗斯的餐厅里彷佛焦虑症发作的惊恐模样,又连忙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是特别想说,也可以不用勉强,我们可以慢慢来的,Bucky。”

“不。”Bucky摇摇头,他鼓起勇气望向Steve,攥紧了抱枕的神情如同视死如归一般凝重,好像这是他这一生唯一能够自主决定的事情了,他无论如何都要向Steve讲出来,他故意大声地说道,“我想说!我想告诉你我们的事情!”

“好的,好的,Bucky。”Steve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住他那只仍是血肉之躯的右手,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到他的左臂上,他知道这个故事一定不会让他好受,甚至有可能比Bucky坠落火车这件事更叫他难受,可是他不能让Bucky一个人承担这些了,他已经欠了他足足七十年,他不可能再丢下他一次。“你可以慢慢说,Bucky,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都愿意听。”

Steve也尽他所能地努力对Bucky微笑,他知道Bucky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他得有个人,告诉他,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对于Bucky来说,有限的记忆是从一个黑色的匣子开始的。

那儿没有光,没有风,也没有声音,逼仄得只容纳得到一个人的躯体,连翻身打滚都做不到。然而,尽管没有空气的流动,待在匣子里也是冰冷的,彷佛是在冰层底下掩埋着的棺材。他那时候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他是死了吗?所以被埋葬了吗?他不知道,在那儿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任何的问题。他总是反复地沉睡,又反复地苏醒,无论多少次,睁开眼所能看见就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感受到的也是穿透骨头直达肺腑的寒冷。对他来说,兴许死亡也要比这样好上一点儿。

直到有一天,黑匣子里透进了光,苍白而且刺目,有人将他从里头挖掘了出来,像对待一件物品,他们将他拉到白炽灯底下,任由他踉跄着跌倒在地,他恍恍惚惚的视线里头,全是交头接耳,来回走动的人影。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话,安抚着他,他听不大真切,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块,成了脑海里无意义的轰鸣。他们用高压水枪清洗他的身子,那水明明是凉的,砸在他身上却比待在他的冰棺里头要暖和得多,只是痛,非常非常地痛,简直像是无数重锤的拳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身上,连骨骼脏腑都要错了位。然后,他们粗暴地把他拉起来,不允许他瘫软到地上,他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走,等到另一批人用毛躁的浴巾粗鲁地擦拭着他的身体,力道大得像是要磨掉他一层皮。

之后,他们会将他按在一张躺椅上,不管他脑子里还存有多少填不满的空白,那张椅子才是他真正的噩梦。有时候他会挣扎,有时候他不会,然而,只要他们将他锁在上面,他就忍不住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告诉Yasha,他真的害怕这个,太害怕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什么,他也还是一秒都不愿意停留在那个上面,他想要反抗,但每当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举动,黑黝黝的枪管就会全部牢牢地锁定着他。这时会有人跟他说话,他们先是温声细语地抚慰着他的情绪,交织在他脑海里全是嗡嗡嗡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可他都清楚得很,这里每一句话都是谎言,他们每一个笑容都是口腹蜜剑的欺骗。只要他有任何的意图,他们连好言相劝都省下了,巴掌,拳头都算得上是轻的了,他们甚至会拉他站在一边,用浇过盐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他的腹背,火辣的疼痛蔓延全身,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因为哼声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凶暴。

但更多的时候,被这样残忍地对待的那个人,却只有Yasha。他们并不折磨他,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从这个世上抹消掉Bucky的存在。Bucky越是害怕,越是厌恶,越是憎恨,Yasha就会不惜一切地对抗他们,无论怎么样的毒打,怎么样的折辱,怎么样的软硬兼施,Yasha始终负隅顽抗。这时候,在没有办法杀死Bucky的时候,他们就让他沉睡,沉睡在没有梦境的深眠里头,他们愿意怎么对待Yasha都可以了。如果Bucky也试图反抗,他们会先将他们关到一间什么都没有的房子里,不给吃喝好几日,Bucky昏昏沉沉地,不知道白天黑夜,他甚至都品尝不出来绝望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他就只能冲着Yasha笑笑,告诉他外头的那些人是“一群操蛋的家伙”。最后如果拿他们没有办法了,那些人最终的选择就是重新将Bucky囚禁回黑色的匣子里。

“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好的记忆。”Bucky告诉Steve,“我记得好像有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从那扇铁窗子那里看到鸽子。灰白色的,会咕咕地叫,走路的时候歪着脑袋,停下来的时候又歪着脑袋,我坐在窗子底下,它每天都会过来。不过我忘了后来怎么样,大概不是些好的记忆。Yasha说,我记不得很多东西,都是因为如果记起来实在太痛苦了,为了保护我自己,我才会忘掉的——但是现在我想,我怎么会忘掉你呢,Steve,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应该全都是很好的事情啊。”

Steve什么都没有说,他倾前身子,再次抱住Bucky,他的怀里很温暖,他的心跳声也令人安心,Bucky决定要喜欢Steve的拥抱。而且Steve不会阻止他,如果他愿意伸手攀上他的肩膀的话,对方只会将他搂得更紧。Steve的力气很大,他想大概和Yasha差不多,他们逃出来的时候,Yasha直接用手掀翻了好多扇挡在他们面前的门。他对Steve讲到他们的逃亡了吗?Bucky想,那可是相当惊险刺激的记忆了。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着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对他来说变得不再敏感,有时候他醒过来,可能就在另外一个地方,Yasha会告诉他,那已经是和他上一次沉睡的地方相隔了几千公里那么遥远。而且他会睡过好几年,哪怕待在同样的地方,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或许从乡野小镇,突然就盖起了摩天大楼。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那么地陌生,他只记得布鲁克林,可他也知道,那已经不是他记得的那个布鲁克林了。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Yasha是怎么做到的,带着他,辗转几千公里来到这儿,来到Steve的身边。

“如果没有Yasha,我大概会不知道怎么办吧。”他有些羞涩地说,但Steve不介意他的软弱,他鼓舞一般地露出微笑,亲吻他的额头,像是在跟他说,做得好。Bucky回以他一个甜甜的笑容。他凝视着Steve的眼睛,那双如同湖水一般蔚蓝明亮的眼睛里满载着悲伤,他想,Steve是在为他感到伤心吗?他好像总是惹Steve伤心,可他希望对方可以快乐,他所想象的那个Steve,所想象的属于他们的时光,那都应该是阳光灿烂的,他不记得的那些过往,在Steve铭记的生命中也应该是精彩绚烂的。

“我以前以为我是个坏家伙。”Bucky说道,“我在想,如果我不是一个坏人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呢?如果不是我不配得到些好的,怎么我的生命中只有坏的呢?我有时候会怕得不了,不是惧怕加诸在我身上的任何一样折磨,而是害怕我是个猪狗都不如只配像畜生一样活着的——”

“不!不不不——”一直沉默着的Steve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将他们两个人都同时吓到了,Bucky惊恐地望着他,然而,不等他及时逃开或者道歉,Steve却彷佛悲痛欲绝似的看着他,他笑得十分惨淡但依旧努力安抚下Bucky的畏惧地低声说道,“不,Bucky,你一直都是更好的那个。你有着绅士一样的风度,又风趣迷人,女士们都青睐你,可你同样能为朋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围绕在你身边的男士们也喜欢你,你从不欺凌弱小,也不畏惧强大,你甚至不喜欢暴力。你还擅长音乐,也许你不记得了,你会弹钢琴,你和我一样学过画画,只是没有你钢琴学得好。你会跳舞,你的狙击能力是我们队伍中最大的后援,你一直都照看着我,照看着我们所有人。你的离去让大家都要心碎,当时所有人都冒了火,一心只想替你报仇。因为你就是那么好,大家都爱戴你。我也是,不论是我布鲁克林的穷小子,还是成为了美国队长,你从来没有区别对待过我,你总是在我迷失的时候找到我,而我却来不及抓住你。Buck,相信我,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令人怀疑自己不够好,没有,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是他们将这些都夺走了。一旦想到这件事,我就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去找你,恨我为什么没有能抓得住你,但我更恨那些人,不仅是因为他们折磨了你,是他们将你身上最宝贵的一切都夺去了——如果有任何可以是我拿去交换,让你明白你从来配得上拥有这一切,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你能相信我吗?”

“我……我相信你。”Bucky有点愣愣地看着Steve,他说了那么多,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彷佛如果他开口的话,眼前这个男人可以拿出他的全部来献给他,对他来说,这简直有点儿像做梦一样,他奢望的那么少,对方却给予了他那么多。他真的好想告诉Yasha,Steve不是任何人,Steve是可以信任的,好想让Yasha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变得如此盲目狂迷,那个人一定就是Steve。

“可我得跟Yasha商量,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Yasha就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也见不到你。如果他不能信任你,我无法透露更多的事情,他比我知道得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Bucky有些为难地盯着Steve,生怕他会对Yasha的戒备不高兴,然而,Steve并没有,他又再一次地沉默了,却始终认真地等着他往下说下去,于是,他又接着道,“我可以去说服他,Yasha总会听我的。Steve,你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当然,除了你,眼下也没有人值得我交付全部的信任了。”Steve点点头,鼓励他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们总是还有时间,但答应我,这段时间哪儿都不要去,好吗?”

“我现在只想待在你的身边,Steve。”

Bucky想,如果是那个“Bucky Barnes”的话,也会这么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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