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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问就是没有下文

【雁俏】余雪(修订版,完结)

×即将收录本子的修订版,与网络连载版只有细微文字上的差异。

×一个古怪的故事,请耐心看到最后。

×第三者视角的第一人称,故事中的“我”并非金光里任何一个角色。


幕一


守陵人没有名字,因为名字没有意义。

从出生到死亡,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都只会称你作“守陵人”。


南山守陵人是个世世代代的活,千年以前就传下来了。自打我懂事以来,我就住在这座山里,对着这座陵墓,那个自称我父亲的人常常指着屋对头的墓门告诉我,他的责任就是守着对面那座墓,等他死了,这个责任由我继承。

山里头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小时候,就我和我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定期会有些人给我们送来一些东西,偶尔有些时候,则是父亲自己到山下的村落里置换些物品回来。虽说一起生活,但我们极少交流,旁人看来,兴许不大像父子。

九岁那一年,父亲跟我说,他要下山去,不知道多久才回来,如果他回不来了,往后我就是守陵人了。说完,他沉默了一阵,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像一个父亲那样,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之后,父亲果然没有回来。

那些曾经会到山里来的人,也再没来过。


没有了父亲,没有了那些人,日子并不会有所不同,唯一的差别只是我得自己下山,开始学习怎么和山脚下那个村里头的人打交道。令人意外的是,我竟学得很快,大抵因为村子里的人对待我时,好像跟对待任何一个从山里出来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十分寻常自如。彷佛早清楚地知道,但凡从山里出来的,无论是谁,总归都是没有名字的守陵人。我们世世代代地守着山里那座陵墓,他们就世世代代地为我们服务。

往后没过多久,忽然又开始有人往山上送东西,然而断断续续的,不似从前,有规律可循。我向他们打听过父亲的消息,可那些人都不说话,东西放下就走,除了生活用度,还有些我看不懂的账本和书籍。

我不识字,也没学过。父亲离开前,几乎什么都没有教给我,他只会反复告诉我,守着这座陵,就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多年来,我就记了这么一件事。

除了守陵,我几乎什么都不会。

直到我遇到那个人。


幕二


十二岁那一年,山下好像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山脚下村子里的人,有半数的人都离乡外出,我知道,他们多半跟父亲一样,再不会回来了。剩下的人,终日惶惶,心神不宁。但要是你去问他们,又都会推诿说没事。

以前上山的人,又开始看不见了。山上除了我,就剩一座陵墓,成日形影相吊地,十分无聊。


那日约莫惊蛰前后,头天晚上天上炸个大雷,轰隆隆地响了一整夜,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出门,发现外头果然下过雨,空气中混着润湿的泥土与雨水的味道,又夹杂一丝锈铁般的血腥气,不远不近地缠在我的鼻尖。

我顺着气味找去,发现有个人倒在墓门前,远远看去,那人一身玄朱华服沾染泥尘,十分邋遢狼狈。我凑近去看,才发现对方脸色惨白,眉头拧紧,一副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如果我不救他,他过不了多久应该便要入墓为安了。我只得连忙从屋子里找了快木板和绳索,做个简易的担架,将他往我住处那儿拖去。

待我手忙脚乱把他搬回来之后,我才发现,沿途拖了长长一道血线,这人穿得如墨浓艳,一脸净白,倒看不出来他早已浑身是血。慌张过后,我反而飞快地冷静下来,他本来就要死的,我救了他,只是他命不该绝,如若救不了,那也是他命中如此,到底怨不得我。这么一想,我就安心了,左右山上无人,他死在这儿,我把人往墓里头一搁,谁也不知道。

不过他命大,我胡乱灌了一通药后,人居然还真的顺过气来,慢悠悠地睁开眼,哑着声音问道,“你是谁?”

“你的救命恩人。”

“名字。”

“守陵人没有名字。”

“看来我还是到了南山。”他彷佛扯了下嘴角,不像在笑,反倒像讽刺,可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惨淡。

“这里叫南山吗?”

“你不知道?”

“父亲没和我说过。哦,他是上一个守陵人,不过他三年前离开就没再回来了。”

“有趣。”男人重新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又说,“他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因为我已经是守陵人了。这座山里,本就只会有一个守陵人。

“我姓高,”他顿了顿,接道,“你可以叫我高先生。”

“名字?”

“双字鸿离。”

“哦。”他身受重伤,方才的对话,似乎已经耗尽他所有的精力,我也不知道再与他聊些什么,静默中,他重新昏睡过去。我给他掖好了被子,准备出门把外头那一路的血迹都清理干净。

虽说不太清楚是为什么,可我直觉他到这里来这件事,应该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幕三


那个自称“高鸿离”的男人身上的伤,看起来大多被利刃切割所致,最严重的要数当胸那一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拖着这一身伤上山的。那天他昏睡过去之后就开始发烧,我替他处理了伤口,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也许他真的命不该绝,熬了三天三夜,总算挺过一口气来,没过多久,他就渐渐好起来了。

能够下床的第一天,男人就往陵墓走去。我拦了一路,虽然自觉说服不了对方,但看他长得秀气、看起来文弱,又还是个病人,我豁力阻拦,应当不成问题。哪知道他看起来一副温文书生样,力气却大得惊人,要不是他重伤初愈、力有未逮,撵开我时差点要把我掀翻在地。

我瞧着他一脸苍白地扶着墓门喘气,只好走过去支撑着他,“才刚好,小心你伤口又裂了。”只听男人轻哼一声,不以为意。我有点不高兴,但不好和个伤员过去不去,“你为什么非得到墓里去打扰死人清净?”

“这墓里头没死人。”高鸿离偏着头看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之意。只见他伸手在墓门旁的石壁上摸了两把,我就听见机括转动的声音,墓中传来隆隆声响,好像要活过来似的。我诧异于他怎么知道这墓门的机关,我从前只见过父亲摆弄过一次,还记不大清楚。

对我的惊异,他丝毫没有意外,看了我一眼,便说道,“你连这儿是南山都不知道,想也是对这墓一无所知。”

“我父亲走得早,还未来得及教我罢了。”

这人明明还要我撑着他才有力气往墓里头走去,也不知道眼前得意洋洋的样子是要给谁看。高兴的是,黑暗中我瞧不真切他的表情,自然不需要想象他耀武扬威的臭屁模样给自己添堵。然而我到底得承认,高鸿离对这墓的了解,比我多得多,墓门开启后,外头的光线照不进脚下那条深不见底的甬道,全凭着他摸索着墓壁前行。到了一处,连最后一丝光芒都被吞没的地方,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借着一点火光,我才发现我那边的石壁上有个架子,架子上放着盏灯,正是为入墓者准备的。

“这是墨家钜子墓。”高鸿离点了灯,一边扶着我,一边掌着灯,往墓道深处走去,“你知道墨家吗?”

“诸子百家之一,好像始朝时期就开始没落了吧……如今还有墨家弟子吗?”

高鸿离微微勾起嘴角,我看着他不像在笑,倒像讽刺我这个呆瓜白痴似的。“墨家薄敛葬,历代钜子又大多不得善终,为了后人有地方凭吊,便建了这钜子墓。这里头不收敛尸骨,每一代钜子死后,由墨者或弟子传人为其点上一盏长明灯,兹作纪念。”

“你千辛万苦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给那个死去的钜子点一盏灯?”

男人没再说话,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


我扶着他一路走到主墓室前,墓门两旁立着两座青铜鹤灯,高鸿离前去将那两盏灯点上之后,不消片刻,我又听见墓中机关运转的响动,眼前墓门,缓缓升起。

只见内中一室通明,一盏又一盏永世不熄的长明灯,分立两边。墓门所对的墓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前还有一张书案,案上的灯与其他的长明灯都不一样。

它没有被点上。

“他是谁?”我看着那卷泛黄画卷中的人,衣着打扮不似今朝,猜想他或许是墨子。

可惜高鸿离没有回答我,他挣开了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其中一边的架子尽头。架子后的那面墙似乎有个凹陷处,我就看着高鸿离伸手进去,从里头掏出来一个与旁边架子上的长明灯一模一样的银色灯盏,小心地安放到那个架子最后一盏长明灯的后头,慢慢地将它点燃。

鲛油膏燃化时冒出的袅袅青烟,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模模糊糊,他支着架子斜斜地倚靠在那儿望着那盏灯,我却不知为何,竟觉得眼前仿佛站着个死人。

那种弥漫在他身畔的绝望,要比灯影下的黑暗还要来得沉郁。压得人几近要窒息。


幕四


沉默半晌,高鸿离彷佛动了一下,我生怕他又要晕过去,正要伸手去扶他。没想到他依旧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那盏灯,好像那不仅仅是一盏长明灯,而是他的一个什么人。我的抓握了个空,尴尬地收回到背后,又过了许久,我站得都有些累,男人才真的开始动了。

他捏着我的肩膀,大半重量都支在上头,压得我肩头发疼,“替我办件事。”

我挣了挣,不甘示弱地瞪他,“你先松开点,抓得痛死了。”

高鸿离眨了眨眼,慢慢地松开了手,整个人又懒洋洋地半挨靠到身后的架子上,我怀疑这会儿他是不是有点晕眩,只得把手递过去给他搀着。这回他没有先前的无动于衷,毫不客气地握住了我的手臂,又道,“你帮我送一封信到回龙镇的丰记钱庄,交给一个叫高干的人。之后你取道相连的永乐镇,在那儿住一晚再回来。”

“这两个镇子连在一起,我要怎么分?而且丰记钱庄长什么样,我可不一定知道。”

“你不认字?”男人好像愣了一下,双眼微阖,片刻后便说道,“我教你认这几个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再去送。”

“那你能教我认别的字吗?”我瞧他满腹墨水,应当学问不浅,“你还让我帮你做事呢,哪能骗小孩子白干活的。你要教我读书识字,这样我才答应替你送这封信。”

我看高鸿离牵动了下嘴角,这大概是他最接近笑容的一个表情了,可惜稍纵即逝,他随后就恢复了往常那副冷酷散漫的模样。但他到底点点头,“也好,我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当打发时间。”说着,他捏捏我的手臂,示意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一路扶着他走出主墓室,眼看着他吹灭了石门边上的那两盏灯后,石门渐渐落下,高鸿离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一丝灯光湮灭在缝隙之中,他才肯挪动身子。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大胆问他,“墨家钜子有这么不好当吗?那么容易就又死了?我记得前些年,我爹才给别的人开过墓。”他举着油灯,缓步踏出,没有低头回应我的问题,我禁不住追问,“这一个钜子和你什么关系?你是他的弟子呢?还是墨者?”

许是我问题问多了,高鸿离有点不耐,侧过头厉了我一眼,才继续往墓室外头走去。

一路上,他没有回答过我任何一个问题,问到后面,我也懒得再问了。

反正,这些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幕五


高鸿离果真如他所答应的,开始教我识字,并且不像我暗地里揣测的那样,先从“回龙”“永乐”或者“丰记”这几个字教起,而是从千字文开始教我。一边教我认字,还一边给我做蒙学。他不是个耐心教授的老师,却不会对我恶言相向,若当真受不了我的愚笨,那他一整日都不会再和我说话,看着我的样子,彷佛我站在那儿都玷污了他呼吸的空气。

他不讲课的时候,我只能做他布置的功课,而他将父亲留下来的书本笔记全数翻出来,一本接一本地在旁翻阅。功课做得累了,我抬头去问些墨家的事情,一些他会简单说与我听,但大多数时候,高鸿离始终闭口不言。好像我压根没资格知道这些事。

或许是他看起来到底不似恶人,对我也算授课先生,我自觉同他亲近了,终于又敢来问他如今的钜子是谁。高鸿离不冷不热地瞥了我一眼,合上手头的书卷,“你怎么不先问问上一任钜子是谁?”

墨家的传承,高鸿离曾三言两句粗简地向我说过,我当时就猜,他不是那个死去的墨家钜子的弟子,也定然与他关系匪浅。不然,像这样应当秘而不宣的事情,他随口说来,好似多寻常一般,着实怪异得很。

“我对已死之人不感兴趣。”

殊不料,我的这一句,却让高鸿离笑了。他歪着头,盯着我,“你不像守陵人。”

“我就是守陵人。”

“我的意思是,你与上一任守陵人可真不像父子。”

“你认识我父亲?”

高鸿离将书卷往旁的案头上一搁,整个身子都懒散地倚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曾有数面之缘。”

“不过数面之缘,你又能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人了?”

“难道朝夕相对,你就能清楚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低垂双目,恍若毫不在意地微微勾起嘴角,情态间,有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你可知,他其实不是你的父亲。”

“你胡说!他怎么就不是我父亲了,你知道什么!”这话我是吼得心虚,可我又当真气急,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气高鸿离,还是气那个对我还不如高鸿离对我亲近的寡情的“父亲”。

他其实不是你的父亲——这仿佛就是最正确的答案,然而我此时此刻还不想去相信这个理应早该明白过来的事实。

“信与不信,何不等你真的识得了字,自己再看?”男人顺手一指旁边堆满了宗卷的箱子,声音低沉得如同诱哄。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他那双淡漠疏离的金色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半分讥笑,残忍得毛骨悚然。

我咬咬牙,决定不理他的妖言惑众。重新低下头去,开始写我的功课,可是,终究半个字都抄不下去。一瞬间,我忽然没了想要读书识字的兴致。

高鸿离似乎并不意外,他心安理得地跟我说,若学得厌了,就出门散散心,如今也是时候替他去送那封信了。于是,我匆忙认了那几个关键的字,拿了他给的银两,糊里胡涂就出门了。

走到半途,我才惊觉,这岂不是顺了那男人初衷,叫他阴谋得逞了吗?

可我已经不好再回头了,只好乖乖替他先办完事。原先我还担心路上也许会遇到什么阻拦,或者回程时会有人来杀人灭口什么的,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取道永乐镇以后,我听男人的话住了一晚才回转南山,一路安逸,竟真似出门散了个心,这样,我反倒不好怪他故意设计我了。

然而,待我回到山上时,本应在屋里待得好好的高鸿离,却不见了。


幕六


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搞得像久无人居似的。我在山上逛了一圈,没找着高鸿离,正打算下山到村里打听,正好看见钜子墓的墓门大大咧咧地敞开着,墓道一片幽深,我探头往进去,隐隐见到深处晃动着莹莹火光,鬼谲莫测。知道高鸿离应是无处可去,必然只能在墓里,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找人。

经历了漫长的幽暗,甬道终于被沿途点燃的油灯照亮,映出清晰可见的墓道。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墓中的墓道上刻着壁画,上面记载的大多是鬼神祭祀之事。虽说陵墓中绘有这些并不算奇怪,但我总觉得认识中的墨家,务实不说,而且似乎颇善机巧之术,不像是会尊奉鬼神、信仰天地的流派。不觉有些好奇,就仔细地看了起来。

墓壁上绘画的,不是一个连贯的故事,而像由许多个不同的故事组成,里头祭天的人,也不只有一朝一代,服饰牺牲皆有所不同,仪式也各有含义,我不明所以,看得入迷,差点都忘了我是来做什么。

这时,身后一个人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回荡在空洞的墓道中,阴森得吓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惊得险些整个人要跳起来,拍着胸脯转过身,就见高鸿离手持油灯,不远不近地站在我身后,一脸冷漠,看不出喜怒。“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太吓人了!”

他轻哼一声,走到我身边,顺着我方才的视线,看向我刚刚钻研过的壁画,却没表现出什么兴致,望了一眼,索然无味地偏过头,盯着我,“墨家虽主张非命,却还言天地鬼神不可不尊明。钜子墓建造之初,工匠画师便将‘明鬼’篇以画卷的形式纂刻于碑石之上,以示敬畏。也有传言,历代钜子,明灯引归,将在此地,遥望后世墨者,若有胡作非为、违背墨家宗旨者,必遭神鬼之罚。”

“你相信吗?”

高鸿离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多用思考代替发问。”说着,他转身往陵墓深处走去,我摸不准他这是被我问烦了,还是嫌我太笨、又不想搭理我了。可知道他没有这么一走了之,我心里仍高兴得忍不住要追着去看他待在这墓里做些什么。


我万万料想不到的是,高鸿离居然就直接住进了钜子墓中的石室里。

据他所说,这墓本就以应不时之需,里头自然有守陵人的起居室,可惜历代守陵人为尊重这名义上墨家历代钜子的“埋骨之地”,都只敢在外头搭屋相守。他对此实在嗤之以鼻。

尽管高鸿离侃侃而谈,但我直觉他应该在忽悠我。

我环顾四周,石室虽简陋,却五脏俱全,对门耳室留有历代墨家钜子的遗卷与藏书,墓中冬暖夏凉温度宜人,想也是高鸿离相中了此处,不肯住回我的小木屋了。

毕竟,怎么看我都觉得这人像那种养尊处优、锦衣华服、不事劳作的事儿精,哪里受得住山上的粗糙生活。只好装作他说得是极有道理,不去拆穿他,“你别忘了还答应教我读书识字就成,不然我还得每天到墓里头找你,怪渗人的。”

“既是你要学,哪里有先生挪脚的道理,尊师重道都不懂吗?”高鸿离闲闲地靠坐在石榻上,十分凉薄地看着我,接着道,“这两天有人上山,我不想他们知道山上除了你,还有别人。”

“你传了信,那些墨者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只见那人又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盯着我,不叫他真的说出口,我都能想象他用讽刺的语气说“多用思考代替发问”的话。“万一他们硬要到墓里来,我一个小孩可拦不住。”

“他们来送东西,不敢入墓。如果他们当真问你山上是否还有其他的人,你就回答,‘上一任守陵人三年前就下山,我如今已是这儿的守陵人’,他们不会再多问。”

“所以,他们原先确实要找你。”高鸿离微阖双眸,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恍如嘲弄的表情。“其实你就是现任墨家钜子吧?你杀了你师父,意图夺位,结果失败了,对不对?你应该要替你师父点一盏灯的,可你也要避开那些墨家人,但这里对墨家的人来说毕竟像圣地一样的存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不是?”

“你比较合适去写话本,当守陵人,可真是屈才了。”

“就算你把秘密告诉我,我也会帮你的。”对他的讽刺,我不以为意,反正他这人说话就这样了,要每次都跟他置气,我简直要成个受气包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浪费我好多药材,在我学有所成以前,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闻言,高鸿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目光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在思念一个人的表情。


幕七


过了数日,果真如高鸿离所料,有墨者上山了。我以为他们会同以往那样送些日常用度或宗卷书籍,却料不到他们整整抬了六个大箱子上来。我看一个箱子约有半个人高,需得两个人抬着,十分费力,里头应当装了不少东西,然而上头有封条封死,我不好当面开箱,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一个个地搬到我屋前。

那些墨家人的确不多话,只有为首的那个问了我一句,山上只有我一个人吗?我照着高鸿离教我的说法回答,他不置可否,交代了一句这些东西全部都要妥善地安放到墓中的耳室中之后,就率人离去。干净利落得惊人,留下我一人对着六个大箱子,手足无措。

他说得倒是轻易,我却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放心离开了。

我在屋前坐了半天,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才到墓里去找高鸿离。男人随我出来一看,三下五除二地当场把箱子都开封了。我看每一个大箱子里头都叠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盒子,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高鸿离挑拣了一番之后,取出一个黑檀木盒捧在手中。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他打开木盒,里头装满了巴掌大小的琉璃珠子,盈盈珠光,流彩四溢,十分可爱漂亮。我想要伸手去摸一颗,高鸿离偏开身子,阻止了我,“别乱动。”

眼看摸不着,我心痒痒地,挨着他问,“这是什么?”

“回声珠,一种特殊的石头锻造,用以储存或释放思能的。”

“不太明白,你要这珠子来做什么?”

“造傀儡。”高鸿离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难得耐心向我解释,“偃术自古有之,古时候偃师造傀儡,足够以假乱真,后世有帝王多疑,将贴身侍官全换成了傀儡人。然而傀儡人没有自我意识,终究不如活人聪慧,于是,当时那位帝王就向鲁家与阴阳家求教。他们合力为那位王打造了一物,能将活人思能转化并且灌入傀儡之中,傀儡就变得与活人无异了。不过这里头有个有意思的疑问,若有偃师造了一个与皇帝一模一样的傀儡人,把记忆全数注入其中,那么,你认为,这皇帝的下场会如何?因此,傀儡人成之日,当时的偃师、鲁家先人与阴阳家先人,自然也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

“他们不可以逃走吗?”

“自然有人安排后路,只不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下来。”高鸿离重新盖上盒子,又在另一个箱子里挑出一个小木箱,我看里头装着两个方形匣子,凹陷处恰恰如同个半圆,正巧可以固定回声珠。“尽管如此,偃术依旧传于后世,不过不为人所知罢。”见我好奇,他顿了顿,又接着介绍,“这匣子是个特殊的装置,转化回声珠的思能,这一套组合,名为‘浮光掠影’,形同傀儡之心。”

“难道你是受墨家庇护的偃师,专门替他们造傀儡,知道秘密太多,或是你要控制钜子,才遭到追杀?”

“我还不会造傀儡。”高鸿离检查了一下那两个匣子,发现并没什么不妥之处,便重新放了回去。我看他仔细地翻查每个箱子,里头几乎都是造傀儡所要用的机括关窍还有图纸什么的,所以大胆猜测,想不到居然又错了,不禁有点儿泄气。只听他说,“但我有的是时间。”说着,他就真的一个人,将这一个又一个的箱子,全数运进墓室之中。

“那你打算造什么样的傀儡?难道你以前是皇帝,要宫人在此伺候?”我追着他的背影,喋喋不休地问道,“还是你想要造一支傀儡军,替你去杀那些害你的人?对了对了,墨者怎么会替你送这些东西过来?啊,我知道了,你其实上一任钜子吧,假装自己死了,他们认为这些是你的遗物,就给你送来了?”

大抵被我惹烦了,高鸿离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用思考代替发问。”接着,他又不肯跟我说话,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偃术去了。


幕八


不得不承认,高鸿离或许是个天才。他虽说自己不曾修习过偃术,但我看他自行摸索了两三个月,竟然还真给他造了个傀儡人的身体出来。有手有脚的,已经能在地上走动,甚至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只是他死活不给这个傀儡人安脑袋,看着跟无头尸一样惊悚。傀儡人如今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几乎走不出墓室,以至于我每回去高鸿离那儿习课,总隔三差五地被它给吓到,没少让高鸿离嘲笑一番。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傀儡人的动作比先前要灵活许多,但距离常人无异也还差得远。不过我也不敢对高鸿离出言不逊,嫌弃他不懂得改良。毕竟,我看得出来他同样十分烦躁,虽说平日里他经常冷着一张脸、没有多少表情,然而这些天,我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我亲眼见过他随手把一堆零件全数掀落在地,一言不发地瞪着那个没有头的傀儡,他往常再有脾气也不会冲谁撒火,可我觉得如果这个傀儡是个活人的话,大抵要被臭骂一顿。

其实这不是傀儡的错,学习偃术就跟我现在读书识字一样,初时总是容易,越往后越艰难,往往以为自己已经懂了,实际上没明白的地方远远比自己明白的东西多得多。高鸿离比我聪明,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气恼过后,他又跟没事人一样重新将那些零件一个个收拾整齐,低头研究图纸去了。

那些日子里,我就看他把傀儡拆了又拼,拼了又拆,似乎仍见不到进展。

过程里,他也没了一开始的焦急,心平气静地开始雕起了傀儡人的脑袋。

非要说的话,高鸿离应该没有什么雕工可言,但我自觉他的刀法应该不错,下刀比普通人要精确得多。不过废了几块木头,就隐隐能够看出来他所雕绘的傀儡人的五官。他不爱像从前那样成天把自己关在墓室里、半步不出,反而时不时能看见他坐在山石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纂刻出手中那颗脑袋的模样。

我见到过,高鸿离偶尔会停下来,捧着那个未成形的傀儡人头,安安静静地看,目光渺渺,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谁。我好奇凑过去的时候,他又会把傀儡头颅放下来,侧过头来盯着我,像我打扰了他似的。我多少有点委屈,毕竟我看他那样子,好像寂寞得很难受一般,我才想要去陪陪他。哪知道这人好心没好报,还要嫌我碍手碍脚。

次数多了,我懒得去理他了。


忽然有一天,我还没有走到墓室,就听见墓道中回荡着巨大的声响,叮叮咚咚的,感觉高鸿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便连忙赶过去。

才走到石室门口,就看见高鸿离将手里头那个傀儡人头捏得四分五裂,余劲四溢,木屑纷飞,他瞪着那脑袋的眼神,活像见着什么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仇家,憎恶得厉害。我都未来得及出声,就看他将整个头颅砸到了地上,一旁的傀儡也东歪西倒的,手脚俱断、筋脉尽裂般诡异地扭曲着。我讶异地望着他,想起这人曾经如同轻抚情人的面庞那样仔仔细细地抚过的头颅,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了干净,一瞬间,我莫名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这时,高鸿离彷佛终于发现我,他偏过头来看我,眼神漠然而空洞,嘴角似带那么一丝冷酷又残忍的笑意,吓得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战战兢兢地摸着石壁,颤声问道,“你怎么了……”

只听他开口,像在问话,又像在自问,“你可曾念念不忘过某一个人,每一个与他有关的画面,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不敢或忘?”

我看他的表情那么古怪诡异,便大胆猜到,“你……你是指你的仇人吗?”

“哈。”他明明在笑,他的目光却冷得如同霜雪,冰冻三尺,“我指的是,一个你刀笔难描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不过,就算我记得我父亲,他对我来说也是刀笔难描啊。”我诚恳地说道,“我既不会书画,也没有雕工,记得再牢,还不是照样有心无力?”听我这么一说,高鸿离似乎愣了一下,而后,他没再看我,弯下腰去,又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墓室。

过了片刻,发现我还傻傻地站在门边,他忽而又道,“还不过来帮忙?”

“来了!”


幕九


第二天,高鸿离突然同我说,他要闭关造傀儡了,课业全都要停下。说着也不给我反驳的机会,丢了两本墨家的著述给我,就把我赶出古墓。他倒没有将墓门封起,只是将沿途的油灯都掐灭了,整个墓道黝黑深邃,根本不知道通往哪里,我不敢硬闯。后来我回去找了灯,想要进去再找他,却发现他住的那间墓室,墓门已合。我站在石门外等了一天一夜,实在撑不住,明白高鸿离绝不会出来见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乖乖地开始读书。

我认的字有限,但高鸿离说了,对书上所载的若有疑问可记下来,往后他再替我解疑。一本书读下来,前前后后耗了整整一个月,连问题我都记了一本小册子,只盼着高鸿离什么时候造成傀儡人能够出关。我中途也尝试要去堵他,毕竟墓里头没有吃食,他血肉之躯,哪能这么不吃不喝日夜劳作,可惜像被他猜到一样,我们所有的时间都错开了。有时候一觉醒来,我会发现存储的干粮和清水都有减少,偏生碰不见高鸿离,搞得有意躲我似的,弄得我十分不快。

然而,我并不想和他置气。虽然他待我不算亲切,但总归比我父亲还要亲厚。他就像我的家人,一时的分开,我免不了要难受,然而到底不过想念他罢了。仔细想想,这些恐怕在他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孩子气。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眼看着山上都要入冬了,这些日子,山里的天总是阴沉沉的,我猜再过些时日怕要开始下雪,急忙拿出冬衣,换上棉被床褥,准备过冬。想着高鸿离一人在墓中,担心要他不知冷不知热的,累病了可怎么办,就跑进去敲他的石门。

可惜墓石厚重,我听不见里头的响动,他自然也听不见我的,我不得已,只好留一张纸条摆在门边,指望他出来的时候看得见。


再见到高鸿离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那一夜,正是南山入冬的第一场雪。

那天天气冷得厉害,我早早就睡下了。后半夜屋子里太亮堂,我误以为已经早上了,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望出窗外,发现竟是外头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南山,举目望去,皆是银妆素裹,茫茫的雪白。我着了棉袄,将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地跑出去,门前有一层薄薄的积雪,看样子都下一整夜了。

这时候,我抬头,恰巧见到一个从前不曾见过的白衣人,静静地站在高鸿离平日爱坐的山石前。今夜有月,映得他一身雪色袈裟通体发白,像晕散着柔和的银芒。他这样站在那儿,一头银发随风飞扬,垂下的双手中,其中一只手里握着一串净白通透的琉璃佛珠,他微微扬起头,彷佛远眺漫山飞雪,我远远地望过去,那种静谧而幽秘的感觉,莫名地令人觉得他清绝出尘。

“你是什么人,来山里做什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人一动不动的,安静得古怪,我只好走上前去。这会儿我凑近了才发现,尽管这人长得一脸俊秀,眉目恬淡,可他表情木纳,目光空洞,不似活人。我顿时一愣,转瞬又明白过来,高鸿离的傀儡人,到底造出来了。

“它还未装上‘浮光掠影’,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听到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回头瞧见高鸿离从幽暗的林影中慢慢步出,他的眼中,我看不见成功的欣悦或惊喜,他目光只在那傀儡身上停留了短短的霎那,便又转开,落到别的地方。好像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我这时还以为,他因着傀儡还未成功,心有不喜,后来才知道,无论这些傀儡做得多么完美,高鸿离对它们的嫌恶,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成功啦!”听我这么一说,他又露出了一脸在看白痴的表情,我知道这话有点多余,却也不过为他高兴。心里又有点委屈,可没一会儿,我就抛诸脑后了。跟在高鸿离身边,忍受他这种个性,根本就委屈不过来的。“他叫什么名字?就是按照你那个念念不忘的人的模样造出来的吗?”

“它没有名字,以后你叫一号就行了。”

“啊?没有名字啊?”

“傀儡不过死物,何须名字?”

“我看你带他出来看雪,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我看了看那傀儡人,觉得他做得精致,除了表情还差点,几乎与活人无异了。可高鸿离那么冷酷地对待他,我多少有点替他惋惜,“为什么不能给他起个名字?没有名字,就不会有感情了。”

“你的情感是多泛滥,才需要对一个死物投入感情?”高鸿离冷笑一声,颇为讥讽地望着我。

我觉得我和他实在没有办法沟通,如果当真没有感情,何必花费那么多时间,又特地带尊傀儡出来,一同赏雪?但是,纠缠下去,高鸿离大概也不会给我答案,他本就稀奇古怪,身上的不解之谜太多,不差这一件了。“今天下雪了,你出门还穿那么少,当心着凉。”

“哼。”只见男人负手而立,丝毫没把这点风雪放于心上,“我的故乡,比这儿可冷得多了。”

“你的故乡?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在哪儿啊?”

高鸿离沉默了一阵,我以为他又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没想到,他竟然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留意到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将目光投到我身后的那尊傀儡人上,他的眼神十分古怪,似怀念,又似厌倦,一种说不出的矛盾与复杂,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是羽国人。”他说得极慢,仿佛生怕我听不明白,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说得那么郑重,犹如里头藏着无人知晓的深意。

片刻的静默过后,高鸿离忽然又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我几乎受宠若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近乎以一种温柔的态度来关心我。

不过说完后,还不等我感动完来得及跟他道句晚安,他就已经先一步带着傀儡人离开了。


幕十


一觉醒过来,我差点儿以为昨晚在做梦,若不是外头真下起了雪,我可能就当那个稍露温和、又终于愿意与我说他的事的高鸿离,是梦境里头才会出现的人。然而,事实告诉我,高鸿离的确比先前有了些改变。

尽管大多时候,他对着我的时候仍会冷着一张脸,没有多少表情。拿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问他,他看起来也照旧爱理不理的。但平日里的生活,他或多或少愿意来关怀一两句,初时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唯恐他生了病,命不久矣。毕竟书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后来我观察了好几天,发现他真的只是变得比以往容易亲近了,不再把我拒之千里之外。

我乐得如此,等于白赚了个家人,自然希望他长命百岁就再好不过了。

他比我的父亲待我还要好些,甚至有时候比我的父亲更像我父亲。

这些话我却是不能够告诉他的。从他宁可将一个傀儡放在身边,也不大愿意同我这个活人亲近这事就看出来了,和任何一个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对高鸿离来说,指不定都是一种痛苦。

我最初见到他时,他倒落血泊之中,一身狼狈,险些丧命。纵然至今他都不肯同我说他遇了什么事,我多多少少觉得,应该和他曾经三言两语给我带过的墨家内乱有关。我不清楚他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可是,能在生命最后一刻还记挂着要为他那位钜子点上一盏灯,那个死去的钜子应当与他关系匪浅。

他给我的感觉,像一团冷冰冰的火焰,太靠近了就要被他灼伤,可远远看着却是冷的,不是暖的。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人,值得他放在心上?我实在有点好奇,猜了许久,也猜了许多的答案,但那都不是答案。高鸿离不肯告诉我,我的好奇只能是好奇。

不过,如今他总算开始主动说一些事给我听。见我对偃术十分有兴趣,又常常围着一个木讷的一号打转,高鸿离便向我解释,他原先替这个傀儡装过“浮光掠影”的。可惜原来的回声珠里,储存的信息太多,这傀儡受不住,装了反而如同死人一般反应全无,他只得又拆了。这些天他把自己关在墓室里,反复试验一个傀儡最终到底能够承载多少的思能运作,有时候我好奇去看他,他也不赶我。只是不允许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就一心二用地问我先前的功课。

直到有一天,我看他给傀儡人安了“浮光掠影”之后,一号睁开眼时,不再似从前的空洞无神,他眉目间竟有活人的忧郁,看起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表情的时候,与其说呆滞,不如说更像在沉思。我歪着头,向他挥了挥手,一号便望过来,“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傀儡没有说话。他眨眨眼睛,又扭过头去看旁边的高鸿离,在我以为他要喊他主人的时候,一号却语出惊人,他叫了他一声“师兄”。更令人震惊狐疑的是,高鸿离居然应了,他伸手捏起傀儡的下颔,仔细端详一番,没有露出任何满意或者不满,他的目光就如同看待墓室中任何一件器具一般,不带丝毫的感情。随后,他松开手,偏过头对我说,“傀儡不会回答那些它回答不了的问题,别做多余的事。”

这意味着哪怕我心里好奇得要命,我都没机会弄明白这傀儡所仿的那个“高鸿离的师弟”,究竟是何身份了。但不妨碍我脑子转得快,大胆地问道,“所以你师弟才是那个死去的钜子对不对?你一定是太过思念他,不惜造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带在身边。啊,我知道了,你和你师弟是断袖,墨家不满你们的关系,就连手对付钜子,害他身死。唉,逝者已矣,你又何苦执着虚妄呢……”

说着说着,我都不由得要可怜起高鸿离来,只看他彷佛一脸嫌恶地瞥了我一眼,“昔日我有位师叔,曾经能以话本乱国,你倒挺有这天赋。”

“能当得了你师叔的人,还能以话本乱国,想必极其厉害吧!”

“如今,她坟头上的草,怕都有你高了。”高鸿离冷冷一笑,目光流转间,又露出那种危险而致命的气息,“你可要多保重啊,守陵人。”

明知道他断不会对我做些什么,我还是被吓得抖了抖,抬脚准备转身离去。这时,他忽地又道,“过些天,我要下山办事,一号就放你那儿了。”

“你要下山?”也不能怪我太过惊讶,毕竟高鸿离自上山以来就完全没有一点要离开这儿的意思,连送个信都不肯亲自走动得托我这么个半大孩子,就算其中真的自有考虑,可我还是认为他原先不愿意再下山了。“那你还回来吗?”

“多余的疑问。”高鸿离冷淡地说道,“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除了南山,我还能去哪?”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悲凉的气氛,就像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可我看着他独自一人坐在墓室中,火光映着他的脸,温度全无的样子,心里还是感到一阵荒凉。

“你放心,南山永远都可以是你的家。反正这儿守陵人说了算。”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明白那个微笑的意思。


幕十一


高鸿离行事,自是不会拖泥带水,他说下山,没两天,他就真的下山了。

他命一号跟着我,督促我不要玩物丧志,误了功课。每日清晨,一号都必定会将我从床上拽起来,督着我学习。我不知道高鸿离这傀儡师弟到底还保有多少活人的记忆,但若书上遇到难解的问题拿去问他,他都会替我释疑。一号耐性比高鸿离好得多,不知道是傀儡如此设计,还是本性使然。

我与一号相处交流倒没有多大问题,头几天我还同他一块在山道口等高鸿离回来。后来我明白,他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便只有晚上要歇息时,留他一盏灯。一号晚上不进屋,坐在屋外,那盏灯就放他手边。伴着南山的雪,他一个人就这么坐一整夜。尽管明白他是傀儡,我也过意不去,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一号无知无觉地,呆呆地望着万山飘雪,守着一盏夜灯,直到第二日,他吹灭灯火,进来叫我时,才又像活过来的人。

渐渐地,我摸索出了一号的一些脾性。尽管高鸿离对他下过指令,但一号容易心软,要哪天不想做课业了,就装个可怜,他还会放我一条生路,随便我去玩儿。我喜欢一号的性子,所以常常与他说话,他懂得的东西不少,安静地听完以后,会耐着性子跟我说些我可以知道的事。如果我问得过了,他又会望着我,一言不发。真正应了高鸿离那句——“傀儡不会回答那些它回答不了的问题”。

玩了几天,我开始担心高鸿离回来检查我功课,知道我这般无心向学,恐怕不止要训我一顿。我最怕他罚我抄书,高鸿离却最喜欢看我生不如死的样子。不知道高鸿离什么时候兴许就回来了,我害怕得要命,赶忙补上落下的课业,都不用一号来敦促。

饶是如此,高鸿离再回到山里来时,都过十天半个月了。我想不到他竟要去那么久,以为事情棘手。但我看他回来时,全无常人办完事的轻松惬意,一如往常我熟悉的那个高鸿离。我想着他又要将自己关到墓室里去,哪知道他果真兴致勃勃地关心起我的课业,我多少有些心虚,答着问题时,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

他问完一轮,冷笑一声,“心存侥幸,蒙混过关。”我以为他要发作我了,脸色吓得煞白,没想到他竟就这么算了,“你虽有点天赋,可惜一旦没了动力,心就不在此,我也懒得勉强你。”说着,他顿了顿,又问道,“你愿意与我习武吗?”

我想起来最初相见他那副凄惨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怀疑,可多一门技艺傍身总不会是什么坏事,而且习武听起来比枯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要有意思得多,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

“从明天开始,你就随我习武。”说完,他起身要准备离去,彷佛想到什么似地回了头,补充道,“功课也不许落下。”

“哪有这样的啊!”

“就许你减半吧。”或许是我哀嚎惨叫的样子娱乐了他,高鸿离心情十分不错,整了整衣衫,潇洒离开。留我一个人,与一号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万分郁悴。


第二天,他比往日提早了一个多时辰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天还没大亮,望着外头雪皑皑的一片,我又冷又困。可他偏不允许我偷懒,督着我扎马步,错一处地方,树枝就毫不留情地敲了过来,一下一下挺痛的,过后却半点不留疤痕,也影响不了我的筋骨。被他这么反复折磨了好几天,我实在受不住了,哭爹喊娘地向他讨饶,说我不学了。

他看着我,倒没有出言讥讽我的“决心”。只是拿着那根树枝,在我面前演练了一套剑法,回雪流风,飘洒轻逸,如鹤舞翻飞,龙游九霄,天地一色的白茫茫间,只有他如墨晕染,煞是好看。直到他收剑回身,我几乎还回不过神来,他偏头来望我,彷佛明白我的心情激荡,犹如蛊惑般轻语,“不学了吗?”

“学学学,自然是学的。”

接下来,便又是新的一轮折磨。我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幻想着哪天我也能够如高鸿离一般,拈枝作剑,飞花落叶间,伤人于无形。可惜想象丰满,现实依旧骨感,都别说起手剑式,就是最基本的拿剑我都要被他嫌弃老半天,一提就是大半时辰,直到我撑不住血泪控诉。

“瞧你这出息,姑娘都没你娇贵。”

“你这样训人,还说姑娘呢,汉子都被折腾走大半条命。”

高鸿离“哼”了一声,“我的小妹,六岁开始习武,学得还是枪法,每日至少练习三个时辰,风雨不改,从无抱怨。”

“你那小妹莫不是武痴吧?”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突然反应过来,“你有小妹啊!”我还以为高鸿离自幼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被前代墨家钜子收了去,而后再有师弟作伴。两人师出同门,相依为命,最后情愫暗生,才有了后来天人永隔的惨剧。哪里知道,竟又猜错了。

见我撇撇嘴,高鸿离手上的枝条便朝我后脑勺敲了过来,“敛神吧,成天胡思乱想,哪得专心。你这样子,以后我如何指望你替我办事?”

“你还要我替你办事?”

“自然,不然你以为我当真闲的发慌,没事收个徒弟以传衣钵?”

我看你就是。这话当然不能说。可我真的想不到,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替他办,难不成他还要亲自替师弟报仇,只不过眼下势单力薄,需要重新培养势力吗?这么一想,他煞费苦心地修习偃术,还挺像别有用心的打算。


幕十二


得知了高鸿离有事要让我去替他办的那天开始,我总会时不时去探他口风,不过他嘴巴严密得紧,半点都不肯透露。问多了还要不耐烦,最后实在烦得不行了,就告诉我说,时机到了他自然会叫我知道的。搞得我又忐忑又兴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成天板着手指算日子。大概看起来太蠢了,高鸿离凉薄地补充一句,“瞧你现在这样子,莫说替我办事,连到山下历练都嫌你稚嫩,与其坐着空想,不如勤奋学习。”

被他这么一说,我开始提起些点心肝来认真读书习武了。不过如今高鸿离只督促我的武艺,经纶典籍的修习,他全数都丢给一号,亏得一号是个脾气很好的傀儡,绝不会与他计较,不然恐怕要同我一样,在心里腹诽此人的懒怠。

又过了大半个月,高鸿离连每天起床喊我练功都不愿了,一号直接就被安排在了我身边,如同他下山那些日子一样,天天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嘱咐我去做事。功课我越渐地大胆偷懒,反正一号绝对不会打我的小报告,高鸿离抽检时也睁一只闭一只眼,可见好赖都是我自己选的,他左右看着不着急让我去做事。但武艺我万万不敢落下,自从我开始练习那套剑法以来,高鸿离每次心血来潮就要给我喂招,手下又不留情,我常常被他用根孱弱的树枝抽得鼻青脸肿。

这时我越发地惦念着一号的好,他不仅待我十分温和,连替我上药都小心翼翼的,看我实在可怜,他甚至会帮我去跟高鸿离说情。每次看到他据理力争,半步不让的态度,高鸿离沉默得有点古怪,他倒未必会在意一个傀儡的话,却也偶尔真的就饶了我。使得我更加地喜爱一号,时常粘着他,亲昵地跟他聊天说话。

我经常会忘记一号是个傀儡,对他更像对待一个活人。一次高鸿离忽然问我,你就这么喜欢一号吗?

我看他脸色如常,不似生气,应当不会以为我觊觎他的师弟,就好话说尽,谄媚地解释,像他师弟那么好的人,我总算理解为什么他会对他师弟念念不忘,即便死亡也抹不去这份爱恋。听了我的这番话,高鸿离没表现得十分高兴,古怪地盯了我好一阵,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不曾见过他,又哪里知道他的好。”

我总觉得这话是个陷阱,我若说见识过了,高鸿离大抵要训我,叫我不要滥情地去喜爱一个死物。若我顺着他的话,他恐怕想起他师弟的死,自是要伤心的。他这人伤心,绝对不会是顾镜自怜的那种人,多半想着法子来折腾人,反正他要不高兴,我也别想过得太开心。简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正好这时,竟然又有人上山了。高鸿离这次没有回避,但不肯带我与一号与他们见面,叫我们留在屋子里。我透过窗子看他们的穿著打扮,不似墨家的人,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可惜离得远,高鸿离故意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话,我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谈完话后,那些人开始从山下运着一个又一个人那么高的匣子上来,初初一看有点像棺材,仔细端详却发现比寻常棺材要窄和薄。高鸿离命这些人把这些匣子全都搬到墓里头,我好奇地跟了上去,这次高鸿离没有拦我,我就看着这一个个匣子都被竖着安放在墓中另一个空置的耳室里,立在墙壁上,排了一排。

完成任务的人们悄然无声地退去,彷佛不曾来过一般,剩我和高鸿离留在墓室中。我不禁问他,“开匣吗?”

“开吧。”

匣子一个个地打开后,我却震惊了,里头每一个都是傀儡人,做工精致,全然不输高鸿离亲自造出的一号。然而,可怕的是,这一个个的傀儡人,居然都跟一号一模一样,全仿着高鸿离师弟的模样,如今闭着眼,一整排安详地躺在匣子中,气氛诡谲,甚是吓人。

“你……这是准备要做什么?”

高鸿离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每一个傀儡,我全然看不出来他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脸上表情半分不露,无喜亦无悲,甚至不像他往日偏头看人时,惯常的漫不经心与嘲弄。“除了一号身上的,‘浮光掠影’只剩下一组,回声珠却很多。”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来语调的起伏,我蓦地觉得阴森得可怕,背脊不由得升起一阵战栗。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声珠很多,傀儡也很多,既然每个傀儡所能承载的思能都是有限,那么只能把一个人的记忆拆分成不同的部分,放入回声珠当中,再藉由“浮光掠影”,启动这一个个形貌一致、内核迥异的傀儡。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再次见到他的师弟。

如此执念,几近魔怔。

我不禁心里暗道,高鸿离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幕十三


虽然我幻想的是高鸿离如同翻牌一样每天选不同个性的师弟相伴在侧,如果尺度再大一点的他估计都要傀儡人自荐枕席。然而事实上,高鸿离将每天选哪个傀儡人的权利交到了我手上,要我每日清晨练了剑就去替他的傀儡装“浮光掠影”,晚上睡下前再拆下来。我这才明白他先前屡次替我解释偃术又允我在旁观看他试验“浮光掠影”的险恶用心。

一号这下彻底成了专门看顾我的傀儡,高鸿离不曾把他再要回去,反正他身边多的是一模一样的傀儡,喜欢一天换十个,苦的也是我罢了。


每个回声珠所载的记忆不同,每个傀儡人的性格多少有点差异,高鸿离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会有微妙的变化。

我观察许久,觉得他应该最喜欢四号和九号,一个大抵是他师弟儿时的模样,十分活泼天真,绝不乱惹麻烦,看起来打小就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瞧着他如此烂漫无邪的样子,高鸿离也不好老摆着居高临下的混账态度来对他。九号的性子比较执拗,而且口齿伶俐,与高鸿离说话,总免不了带点针锋相对的火药味,高鸿离乐得跟他你来我往地斗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兴许有那么片刻,忘记九号其实仍是个傀儡。

最令他不喜的,应当是六号。

六号第一次运作的那天,发生了一件意外,我至今仍然觉得,那是高鸿离自己弄的回声珠出了岔子,六号不过被迁怒的。只是这人实在小气得紧,一件不愉快的事要被记好久,连傀儡都不肯放过。

那一日,我如同往常那样安好“浮光掠影”便带六号的去见高鸿离。高鸿离那时候已经起身了,正在书案前写些什么东西,知道我们来了,连眼睛都不抬,直接吩咐六号,“替我碾墨。”我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了,正想不打扰他,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见一旁的六号忽然喊了一声“鸿信”。我当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屋里忽地响起一声清脆的裂响,回头发现高鸿离手边的茶盏摔在了地上,跌成碎片。

这时,高鸿离缓缓抬头,眼底尽是阴霾,他看向六号的眼神,似盯上了猎物的掠食者,令人不寒而栗。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闪身来到六号的面前,当场把傀儡拆解,从里头将“浮光掠影”拆了出来。我望着他拔出了回声珠,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才猛然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惊道,“你在做什么!”

“这傀儡坏了,你去换一个。”

“我倒觉得是你的珠子坏了,不就是叫错你名字罢了,干嘛冲个傀儡生气,他又不懂。”此刻我不太敢撩拨高鸿离的脾气,我感觉他正在生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瞪了我一眼,我瑟缩了下,乖巧地应道,“好好好,我去换,我这就去换。”

说不定他师弟真正爱的人就叫“鸿信”呢,记忆又不能骗人的,傀儡却多得是可以自欺欺人。

我觉得“鸿离”和“鸿信”这名字格外相似,不禁想象了一下,没准高鸿离还有个兄弟,师弟兴许爱他兄弟而不是他。这么一想,登时又可怜起了高鸿离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到底不能算得上真正“拥有”。哪怕再多的傀儡又怎么样,都换不来一个真心实意的大活人。

再多想一些,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了。


可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鸿信”其实才是高鸿离的真名。再回想那一日他听见这名字之后,看着六号的眼神活像要活剥了他的样子,我难耐好奇,向他问道,“难不成,你和你师弟是仇人?你其实恨着他的吧……”想到那一屋子任他使用的傀儡,每一个都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他要留要毁不过一念之间,明明那么厌弃这些傀儡在自己左右侍奉,还每天都要安一个傀儡在自己身边跟进跟出,我自觉这猜想定然十分合理。他一定恨透了他的师弟,才要这般欺辱这些跟他师弟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

不想高鸿离微微一笑,几乎如同轻抚情人的样子,慢慢地抚过十三号的长发,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你讨厌这些傀儡。”

“不错,我是不喜欢它们。”高鸿离眨眨眼,直言不讳地说道,“但它们都不是我的师弟,你又怎能藉此推敲我对我师弟,是如何作想?”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那师弟……”他说着,表情似在怀念,又似在自嘲,“自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目光游弋,落在远方的模样,可第一次觉得他迷离的眼神,竟似水柔情,半点不带平日的冷酷与散漫。他像真的很认真在说他爱着他师弟的这一件事情,他的神情却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爱一个人,难道是一件这样令人难受的事情吗?我不曾经历过,完全没有办法明白高鸿离的心情。我只觉得,既然明白所执皆虚幻,那么他又造这么多傀儡来日日夜夜地提醒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纠缠得多了,我也被搞胡涂了。可看着高鸿离兀自讨厌着这些傀儡,每天还对他们呼来喝去乐在其中似的样子,我最后只剩下一个结论了:此人多半有病吧。


幕十四


纵然高鸿离相思成疾、心理变态,但公道地说,他对我仍是不错。尽管他嘴上说着,他不过只想利用我去帮他办这么一件事,可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我多少摸出点这人口是心非的性子。他对我远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漠不关心,只不过他这人本身待人就疏离,想他热情如火亲切和蔼地待人好,终究不可能的了。我自然也不会强求。

眼看着开春了,高鸿离居然破天荒地放了我一马,说要让我下山去玩儿。我初时听见十分惊讶,以为他又要我替他做些什么,不料他说得让我去玩便真的是去玩。

“你成天呆在山上,不长见识,日后哪能成事。如今我这套剑法你算把招式都记全了,下山躲着点江湖中人,自保应当不成问题。”高鸿离说这话的时候,八号正给他梳着头发,他对着镜子,却透过铜镜向我看来,“你若要替我办事,早晚要出山入世,还是你甘愿一辈子就当个守陵人,长对青灯古墓,无所事事地老去,寂寞无名地死亡?”

他的话,叫我稍稍一愣。那时候我便明白,高鸿离已经知晓我看过记载着守陵人过往的卷宗了。如同墨家有墨迹一样,守陵人也有世代记录的一卷卷册子,千年以前的传承,虽在沉默的历史中,却不曾断绝过。哪怕昔年墨家经逢战乱与内乱式微之时,守陵人仍风雨不改地守望着南山上的钜子墓。我原以为这犹如责任般的信守承诺,当是世世代代的荣耀与尊严,可惜真相却是,守墓本就始于罪人的赎罪之刑——守陵人永世不得正名,抛却过往,抛却姓名,等同于抛却自身,前尘尽忘,方得虔诚。

哪怕后世守陵人已不再是罪人的面壁之罚,但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画地为牢,固守责任,代代相传的自欺欺人,哄骗得人心甘情愿地留在什么都没有的南山上。我扪心自问,我又真能忍得下心中的不甘吗?

后来我仔细想想,如果没有高鸿离的出现,我大抵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就终老一生,无所谓甘与不甘。

可他终究出现了,也终究给了我一个不同的选择。

他回过头来,八号的手悬在半空中,我看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犹如蛊惑一般,说道,“我可以让你成为‘英雄’,往后,你可以为你所相信的而活,自然,也能够为你所相信的而死。”

“我要是离开了,这儿就没有守陵人了。”即便守陵人不是我生父,他到底对我有过养育之恩,他的责任,我纵使有恨,也不至于叫他九泉之下还要憾恨。我想了想,或许替高鸿离去办那件事之前,我应该再找一个守陵人——只是,我真的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而牺牲另一个人的人生吗?

正值我左右为难之际,又听得高鸿离说道,“谁说的?”他歪着头看我,即使不用他明言,我也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替我,当南山上的守陵人。我一时愕然,不懂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哪怕我确实救他一命,可我不曾指望过他能还给我一个新生。只见他又说,“你别忙着感动,到你下定决心答应做那件事前,你都还有反悔的机会。不过,眼下你要下山,没个名字确实不便。你我正是惊蛰相逢,如此,你以后就叫‘惊蛰’罢。”

可是,我和他都清楚,他给我这个名字的瞬间,已经没有我选择的余地了。

无论他让我去做什么,我想我都会义无反顾。

许久之后,我在想,天下这么大,我的世界却那么小,而那么狭小的一个世界里,偏偏叫我遇上高鸿离。真不知道是劫,还是缘。

“你究竟想要我去做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问他了,可这一次是我最郑重、最认真的一次。

高鸿离盯着我,没有说话,我以为这一次他又不准备回答了,不料他居然真的开口,“我要你成为墨家现任钜子的传人。”

“你要我帮你杀掉墨家钜子啊?”

听我这么一说,他彷佛呆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过来,饶有兴致地说,“你这么说,似乎也不算错。”

“难不成,现任的墨家钜子是你师弟?他杀了你师父,害你当不成墨家钜子,你对他因爱生恨?”一旦想到两个从前相爱的人,却因为墨家的归属而斗争,高鸿离虽为师兄,但在墨家内乱中舍不得对所爱之人下手,才被对方算计,心如枯槁地隐遁南山,从此打算隐姓埋名,我就不由得有种同仇敌忾之感。“是了,你本来就斗不过他,只能煞费苦心地培养一个他能够相中的传人,等他死了,你就能藉由我手,重新掌控墨家了。”

我想得理所当然,高鸿离倒听得嘴角一抽,“你还是赶紧滚下山吧,我觉得同你说话,实在令人窒息。”


幕十五


这次下山,高鸿离特地给我准备了身份,没准我会有机会用到,但他就是不许我去接触那些江湖中人,只许我在南山周边的城镇走走看看。估计他算准了我花费,即使我省吃俭用,初夏时分我也不得不回转南山,他没有问我这次收获了些什么,反倒我同他讲了许多我的所见所闻,可惜他都不甚在意。

回到山上,高鸿离又教授了我一套剑法,与先前那套飘逸轻灵的剑法不同,这套剑法气势万钧,剑气澎湃纵横,他说我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干脆先把招式熟记。结果我又得天天跟他练剑、听一号授课。如今高鸿离对我的课业彻底不闻不问了,却半点不肯放过我,他开始折腾我做策论,每天变着法地出题,诸如战场上的取舍牺牲、政论上的勾心斗角、介乎于正义与大局间艰难抉择等等。我每次都被他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知道我答得都不算好,高鸿离从来不会斥责我哪里说错了,可他也从来没有为我的答案开心过,不曾告诉我这么做好是不好。他偶尔会提点一两句,然后就让我自行去领悟了,我直觉他对人命或许没有那么看重,但我又实在无法选择他所想的那种更为效率的做法。我还不曾杀过人,也不曾面临过真正的死亡,我只是意识到我对生命流逝的恐惧与敬畏,然而,我知道高鸿离心里已经没了这种恐惧与敬畏。

“往后你再下山,就不再是游玩观赏那么简单了。”那天高鸿离忽然叫住我,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没有看我。“海境之乱方平,苗疆和羽国却乱局将起,你去那边走走吧。”

成天待在山里,不知为何高鸿离对天下时局的掌控、情报的把握,却仿佛身处这乱世之中似的。每每与他谈到这些,我都总会十分惊奇。

不过这回他提到了他的故乡,以往他多半会避开这个地方,我不禁好奇,“如果羽国再次陷入战乱,你要我出手吗?”

“你能做些什么?”高鸿离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看我,眼神中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嘲弄,“没有能力的人,入局不过是送命,你要学会明哲保身。如若你这次能全身而退,回到南山,我再教你一件事,你就可以出山了。”

“如果我死了……”

“说不定是你的幸运。”说着,他不再看我,他牵着站在我们身边始终望着我们的一号离去,两人并肩而行的时候,宛若真的深情款款。可我觉得,高鸿离的心,从来没有一刻像这一刻那般冰冷绝情。我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仍然照着他的吩咐,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高鸿离替我安排的身份里,羽国是我的“故乡”。我猜他这次要我下山,重点原就不在苗疆。说来也古怪,羽国自雁王禅位以来,短短数年内,竟换了两任国君,虽无血腥残忍的篡权夺位,但我觉得如今羽国新君的王座之上也未必真正干净。

这不,在位不过两三年,羽国又将乱起。

皇权争斗,最无情可怖,我不敢深入,只得四处探听消息,在大多数的谣传中,分析挑拣出为数不多可知可用的情报。藉由这些情报,再将这场祸乱的轮廓窥见描摹一二。如此一来,我断断续续在羽国中留了大半年,几乎走遍了整个国家。雁王在中原的名声不大好,在羽国内部却威名不坠,禅位多年仍有余响,这次的内乱,似乎就有雁王的余部的身影。

可惜我想细查,就发现如果不亲身入局,就怎么样都没办法细究下去。羽国新君似乎十分憎恶雁王这个人,对他的大多数记载都几近销毁殆尽,对于这么一个平息内乱、一统羽国、颁布新政,让羽国休养生息又日益富强的国主,这样的待遇未免太过悲凉。后人总不乏猜测,到底为什么这位羽国仁君会在羽国最强盛之时选择禅位,中原那边的人,谈起他时多半咬牙切齿,觉得他乱搅浑水从中获益。可羽国的人除却羽国的新居,大多认为他不恋权位,逍遥山水,禅位离去,恰恰证明他的风骨与气魄。

这一次,羽国之乱,会是雁王的手笔吗?还是部下自作主张,为主子正名?

乱局中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不等我深入,我就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墨家钜子,身在羽国。

我自然不可能知道如今的墨家钜子究竟是谁,墨家潜伏黑暗之中,身系九界和平的重责,他们的钜子,自是也不为外人所道。可我多少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先一步看看这位被高鸿离为我钦定的未来师尊究竟是何人物。

这么一来,我本想转道去苗疆看看,如今却也被这么拖下脚步。

时逢白露,羽国之乱终于越演越烈,几乎有当年成就雁王以前的倾国之兆。


幕十六


我再回到南山时,是个雪夜,白雪皑皑,纷纷扬扬,覆满山头,满目苍茫。

我行于熟悉的山道上,一身衣衫已旧,历经战乱,我方明白昔时我对生死之事,了解得终是浅薄。我迫切地想要见高鸿离一面,于是不管不顾地闯入墓中,见他的室中灯火未灭,心下一暖。走近一看,才发现从不能在入夜后入室的傀儡,正端坐在高鸿离的石室中,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火光明灭间,他的表情温和如昔。我看得一时眼热,不由得快步上前,抱住了一号,不管满身的风尘是否沾染他一身。

“下山那么久,就只学会扰人清梦吗?”高鸿离被我吵醒,咕哝一声,从床上起身,脸色不善地盯着我,我看他衣衫单薄,睡眼惺忪的模样,一下子就高兴起来。揉了揉眼睛,冲着他傻傻一笑,也顾不上他是不是真要生气了。

他倒没有发落我,尽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我很不高兴”的气息,他还是起床了。一号替他更衣,他一边向我看来,不满地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等明天再来?”

“等不了。你知道羽国内乱的事吗?”

高鸿离没有说话,我又想起来,本就是他让我去的,这问题对他而言,问得实在愚蠢了。我只好乖乖坐下,将我的经历粗浅地讲了一遍,纵然当时我诸多困惑与好奇,我原也没有想过介入内乱的,就听高鸿离的吩咐,一路旁观。

可惜战火蔓延,烧到了好心收留我的人家那儿。

我第一次明白生命竟如此廉价,一时脑热,罔顾高鸿离的嘱托,轻身入局。我自知能做的不多,只得能救便救,可惜越是挽救人命,我越是清楚地明白,我挽救不了的更多。到了最后,我都忘记我本来是为墨家钜子留下来的,我只想凭借自己绵薄之力,为羽国做更多的事。彷佛我真正是羽国子民似的。

他听我说完,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见到墨家钜子了吗?”

“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关心我见没见到墨家钜子这件事吗?”我无端来气,可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高鸿离的漠然,还是气自己太过不争气,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

“既然内乱已平息,其他的事,又有什么可值得关心的。你若能在他眼前亮个相,指不定就不需要我来替你布置筹谋,才能将你送到他的面前。”

“你又知道他见了我,就肯收我作传人了?”

“他会的。”一号还要替他束发时,高鸿离摆摆手,停了他的动作,他与我相对而坐,却不多么肃穆的样子,反倒玩笑一般,“因为他和你一样悲天悯人,天真善良。”

“这听起来可不像称赞。”高鸿离说这话的时候更像嘲讽,还以为我听不出来,我觉得他多半不喜欢现任的墨家钜子,这人估计不是他师弟。我看了看一号,觉得以前走漏了眼,没准高鸿离其实最喜欢的还是他亲手制作、最接近他师弟的这一尊傀儡人,他那么喜欢他的师弟,连他的傀儡都能破他的惯例。“你师弟死在现任墨家钜子手上的吧?你说我活着回来再教我一件事我就能出山了,这意味我能去帮你杀掉如今的钜子了吗?”

“你为什么总想着我是希望你杀了他,而不是希望你继承墨家?”

“这其中有什么差别吗?”

“这其中就是差别。”高鸿离托着下颔,微阖双眸,一字一句说道,“我是要你成为墨家钜子,不是要你杀死现任墨家钜子。”

“我还以为你恨他。”

“你们每一个人都误会过。事实却是,我不曾恨他,一刻都不恨。”说着,高鸿离忽然抬眼看我,他那双金色的眸子深处似乎浮起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随后,他慢悠悠地说道,“再教你一件事,要成为墨家钜子,你就须得谨记,一视同仁的舍得的前提恰恰是一视同仁的不舍。你能不舍,但你可以舍得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不到那一刻,我怎么知道?”

“你下山吧。”高鸿离起身,他侧头看我,一如既往地冷酷,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从今而后,世上再无高鸿离,南山上,只有守陵人。”

“等一下,你准备抛却这一切之前,好歹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起码,我会替你记住啊。”

“你不是说,你对已死之人不感兴趣吗?”

“起码这一刻,你还能算活着吧。”

“哈。”只听他轻轻一笑,听不出喜怒,“我叫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我记住了。”说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墨家钜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尾声


我原先不知道什么叫做“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但当我得了有机会面见墨家钜子时,我就明白了。与此同时,我终于知道,我以前所有对墨家钜子的猜测果然都是错的,南山那么多个与他相似的傀儡人,竟没有一个真正像他,上官鸿信说他刀笔难描,我只有在见面那个瞬间,方能相信这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

我理应已经很熟悉他了,可站到他面前时,我又觉得我不曾认识过他。那个独立梨花树下,一袭雪色袈裟,手捻琉璃佛珠,沉静如渊的人缓缓回过头时,这彷佛才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

“弟子拜见钜子。”

“你来自南山。”他亲自扶我起来,稍稍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如同佛坛前的檀香味,令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我被守陵人赶下来的,他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山上。”我偏头一笑,露出了点孩子气的俏皮。

“听说你是羽国人。”

“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帮他点一盏灯,所以才会从南山下来。”

墨家钜子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望着我,我从他平静的眼神中,瞧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可我觉得他大概会想到我指的那个人是谁——可惜他以为的那个人,却不是我要说的那个人。

但我也没有说谎,离开南山以前,我曾问过上官鸿信,我和他还能见面吗?

那时候他站在墓门前,掌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你只有一个回到南山的理由。

我答应他,要为一个人点一盏灯,而这个人,如今就在我的眼前。

沉默了片刻,墨家钜子终于问道,“他可说了他是谁?”

我垂首,轻敛双眸,冷淡地说道,“已死之人,不足为记。”

“你却信守承诺,为一个将死之人,甘愿奔波千里。”墨家钜子眨眨眼,盯着我看了半晌,我本以为这次见面,就这么算完了。尽管上官鸿信似乎瞒着我做了诸多布置,叫我才到墨家,不多时已经能够面见钜子,但我不认为,才这一面,他就能收我为徒。然而,料不到的是,我正准备告退,墨家钜子又再开口,“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可我本不应当知道的。“敢问是哪位故人,又因何缘由,叫钜子如此难忘?”

“他是我毕生挚爱。”似乎觉得自己直白得有点猛浪,墨家钜子竟有些腼腆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他低下头去,十分怅然地叹息,“我许久不曾与人谈起他了,想不到会遇见你。”

“为什么?难道墨家钜子有钟爱的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不,只因旁人对他多有误解,所以他故去之后,我甚少向人提及。”墨家钜子想了想,继续问道,“也许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了,他离世之时,可有憾恨?”

我闭上眼,我最后一次见到上官鸿信时,他只留给我一个逐渐隐没在黑暗的墓道中的背影。我说不上来,却不曾觉得他有多凄惨悲凉,比起最初他点灯的时候那种沉郁的绝望,我猜他成为守陵人的那一刻,心底里恐怕再平静不过了。便说道,“应当没有吧。”

“那就好。”说着,他命人取来一本书,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是一本我不曾见过,只听上官鸿信提过的《墨武战韬》。我愣在当场,茫然无措,不敢去接。只听墨家钜子问道,“惊蛰,我欲收你作我徒弟,你可愿意?”

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跪在他的跟前,他见我沉默不语,也不催促。

我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想起南山上的日子:想到上官鸿信曾经与我讲的每一句话,教我的一招一式一字一句;想到他故意将一号安排在我身边,任由我们亲近;想到他犹如蛊惑一般问我是否想过要成为“英雄”;想到我们最后的一次对话,他告诉我,他要我成为墨家钜子,而非要我杀死墨家钜子。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他的“居心叵测”。

再抬头,我认真地答道,“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最初源自我一個夢的古怪故事,連載那會兒我就說了,這是一個不看到最後可能沒能想像俏俏還活著的故事。不過正如我當初所說,如果俏俏死了,或許鴻兒什麼都不會做了,正因為俏俏還活著,鴻兒才選擇自困南山。這是他第三次的死亡,設定裡他上南山以前,正是與俏俏最後一次對決輸了。但因為小驚蟄,他活下來了,他成為守陵人,只因為他還不想死,也不想再輸。如果那時候他死去,對鴻兒來說,也應當沒有什麼所謂。

正文當中俏俏以為鴻兒真的死了,不過後續收錄本子一個不公開的番外會寫到他們二人相見。番外名字為《南山》,寫《余雪》的時候,有些我沒有意識到的事情,在寫《南山》時,慢慢清晰。可能有機會收到本子,大家才會真正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吧。

這次封面找了小真,她給了我一個絕美封面!稍後會連同本宣一塊放出,通販與否暫時還不能確定,不過確定會參加深圳的布袋戲跨年。更多消息可以留意晚些時候放出來的宣文,或者留意CPP上的相關更新。

其實這是一個我自己很喜歡的故事,但當初之所以選擇了做《殊途》而非《余雪》,主要我覺得這更多的是一個很自我的故事,未必大家都喜歡,也未必大家都覺得有趣。

相隔許久,終於在我準備開第三篇雁俏連載之前,決心成本了。希望曾經喜歡過這個故事,又或是現在看到覺得這個故事還不錯的朋友,可以支持一下這個本子,謝謝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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